瘋子。
任何一個神智清醒的人聽了杰勒斯的發言都會這么說,然后聳聳肩走開,個別熱心人說不定會叫警察和精神病院來收容逃亡中的精神病患者。
羅蘭也想這么干,而且還想對準那張惡心的笑容用力揍上幾拳。
如果對面只是個妄想癥患者或是中二病晚期,羅蘭最多也只會感到惡心而已,可對面的是杰勒斯,雖不像李林那么萬能,但他確實有那個能力成為新世界支配者候補人選之一,而且很可能名列前幾位。正因為有著這樣的實力與背景,杰勒斯適才那番自我陳述和剖析才格外讓人感到現實和毛骨悚然。
神不會錯,永遠是正確的,永存不滅,永不改變,因此才稱之為神。
因為近乎不存在的絕對性,因為是和存在于和現實生命不同的理論次元,才能超越不完全不完美的人類的邏輯和理論,成就一切現實中的生命不可能觸及的偉業和奇跡。像擁有可以排遣寂寞、撫慰孤獨的同伴、伴侶,又或是能指出自己的錯誤,探索和討論其它可能性的其它人——這種種“對等的存在”,對萬能且絕對的神,確實是不必要的。
可如此一來——
“你的世界根本什么都不需要。”
只要有神存在就夠了。
那樣就能成就一切了。
“是啊,完全不需要。”
“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只追求合理的自我,沒有任何多余之物。你不覺得這才是世界應有的姿態嗎”
看著一臉認真訴說理想的杰勒斯,羅蘭忽然很想笑,可干澀的喉嚨、僵硬的面孔、冰冷的神經卻無法讓大笑的沖動轉化為現實的聲音。
羅蘭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副極為荒涼的風景。
所有生命全部滅絕,天地歸于虛無,沒有歡笑,沒有歌聲,甚至連怒吼和哀嚎都不存在,整個世界被連時間都不存在、無窮無盡的虛無所吞沒,什么都不剩下。
或許這就是杰勒斯內心的寫照也說不定。
極度膨脹的自我中心,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杰勒斯是一般人,他早就因為這種性格自取滅亡了。
可他并非一般人。他不但擁有強大的力量,還有足夠的狡猾和耐性。知道要如何隱藏自己的本性,冷靜地看清自己與周圍的力量差距,同時狡猾地窺伺機會與擬定策略。
剛才那番話恐怕是長久以來第一次說出口,把一直積存在心中反復高呼的這種價值觀肆無忌憚地解放出來的快樂,大概讓他感到陶醉不已吧說起來,還真虧他能一直忍耐到現在才說出來。
托他坦誠內心的福,羅蘭也能夠做出結論了。
“……沒必要談下去了。”
完全無法溝通。對話明明在進行,明明說著同一種語言,兩人卻完全沒有任何交集,不要說交集甚至連能否算是溝通都十分可疑。眼前的杰勒斯簡直是某種披著人皮偽裝成人類的其他物種。
這種感覺以前也體驗過。
和其他“七宗罪”成員交手時,他不止一次領教過那種將瘋狂、惡意、扭曲強行翻譯成正常人類的語言,從靈魂深處污染壓迫別人的錯亂感覺。那種儼然在強調“不發瘋就活不下去”的歪理同樣存在于杰勒斯身上。
“幫了你,世界將會淪落為虛無的荒野,眾生萬物全部滅絕——這比李林支配下的‘完美新世界’還要恐怖和絕望的結果……你覺得我有辦法接受,還能繼續談下去嗎”
“你會的。”
杰勒斯的語氣斬釘截鐵。
“就算有可能會發展到那一步,那也是要等我能爬上最高位置之后的事情了。如今掌握未來的鑰匙和新世界霸權的第一候補依舊是齊格菲.奧托.李林,他與其他候補之間的差距可謂令人絕望。在沒有打到他之前,我們這里說什么都只是空談而已。”
“即便只是空談,我也不覺得我能和一個想消滅自己之外所有一切的瘋子達成共識,更不要說攜手合作。”
“你會的。”
沒有分毫動搖和遲疑,洞悉人心的冷徹聲音斷言到:
“你會和我合作,從你選擇走上今天這條路開始,你就不可能拒絕我了。為了打倒李林,為了粉碎李林所創造的未來。神也好,魔也好,要你的生命也好,要你出賣靈魂也好。只要能達成目的,你不在乎代價,也不在乎和什么攜手。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走來的,今后你還會做出同樣的抉擇。不管我問你幾次,你最后一定會回答‘Ja(是)'。你就是這樣的人,標準的革命者,以自己和他人的血肉供養理想之花的革命家。”
右眼微微一跳,一直緊繃的臉孔因為直抵心底的話語龜裂開來。
杰勒斯擅長的是“讀心”,讀取他人思考,利用內心深處的破綻和痛楚來動搖對手的意志,用話術壓垮對方的意志等等正是他的拿手好戲。剛才那一番話不過是他為了動搖羅蘭所做出的牽制。但羅蘭依舊能感受到內心撕裂般的痛楚。
簡直就像把內心深處所有的傷疤翻出來,一一指摘批判一樣。
“你知道的。”
杰勒斯的聲音仿佛不是從面前傳來,而是自內心深處響起。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過家家,革命是要死人的。要實現的目標越偉大,需要獻上的祭品就越多。你的手沾滿鮮血,你的命令把人們送進地獄,你宣揚的話給了人們希望,也將他們送上了不歸路。已經有很多人因你而死,今后還會有更多人因你死去。直到實現最終目標為止,你是不會停下來的,否則不但你的理想會化為泡影,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等于白死了。”
“和你攜手釀成更大的災難,那些死者同樣不會得到安息!”
“死者的安息那種東西什么時候有過是誰告訴你的已經死去的人們嗎”
“那是……!”
“死者不會開口,也不會要求,所謂安息,所謂救贖,不過說給活人聽的,用來撫慰生者的。只有相信逝者在往生的那一刻毫無牽掛,相信存在無痛無苦的安息,人們才能釋懷。換句話說,人們需要的不是真的存在安息和救贖,而是一個能讓自己接受的解釋。”
皮鞋在地面上踩出聲響,探出身子的杰勒斯問到:
“你想對誰解釋解釋什么”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有著比任何刀劍更鋒利沉重的力量。
對誰解釋解釋什么要對那些把兒子、丈夫、兄弟送到自己麾下的人們解釋他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嗎要對因為與帝國軍的交戰失去家人的帝國人解釋他們的家人為何而死嗎要對那些千千萬萬的四等公民解釋為了實踐“不自由,毋寧死”這句崇高的話語,所以大家一起起來反抗吧,反抗那個絕對不可能戰勝,其存在即為神意的皇帝哪怕搭上所有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對。
最需要解釋的,最想聽解釋的,不正是自己嗎 對于發起反抗,對于挑戰帝國,對于立志打到李林,就算到現在,羅蘭也絕不后悔。
但羅蘭也想對自己,對李林做出解釋。
自己向帝國和皇帝舉起了反旗,可自己絕對不是存有惡意的討伐。就算是心里懷有憎恨,就算是把負面的情感投射在李林身上,可是,他從頭到尾也沒有想過要謀取帝位。
羅蘭是想這么解釋的。可是,他也清楚這解釋終究還是用來讓自己感到安心的借口。
無論怎么解釋,怎么辯解,悖逆神意討伐代行神明所授之權的皇帝這個事實不會改變。悖逆神明,與整個世界為敵,不管輸贏,最后都必然面對神罰。會不會有神罰,如果有,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面對這些讓人惶恐不安的未知問題,人們本能的需要某種解釋來讓自己安心。
羅蘭害怕的不是神罰,而是面對李林的質問。
你就那么想登上這個位置為了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不惜發動反叛 愿意承擔一切罪名和詰難,唯獨不想因為這兩個理由被詰難和唾棄。
有時候,羅蘭會情不自禁的想“如果李林是個昏君或暴君就好了”這種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話。因為如果是昏君、暴君,他就可以輕易的仇恨李林,將李林視為萬惡之源,此世一切之惡。如此一來,通過否定“絕對的惡”,“人心向善”、“眾生平等”之類的概念便可以確立并被廣泛接受。
可李林是個明君。
在他的治下,或許沒有實現“讓所有人幸福”這種理想鄉般的境界,但絕大多數人起碼能維持溫飽,社會治安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假以時日,“永遠的和平”這一從未有人觸碰到的理想也將在他手中實現。
他是那么的完美,任何瑕疵和污點都會讓那份完美被破壞殆盡。他是那么的耀眼,只要他出現,一切困難和痛苦都不再是問題。
正因為如此,羅蘭才無法忍耐。
自己憧憬著、崇拜著的李林,用他那只會說出正論的口告訴世人,要想實現永久的和平,要想消弭戰亂,唯一的辦法便是舍棄希望,扼殺一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