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雖衣著華貴,看那神態動作,分明是個嬌縱糊涂得有點分不清場合的。
在這樣的地方,說這樣的話,她還提得聲音很響,引得樓梯間冒出了好幾個腦袋,而原本喧嘩的樓下,更是安靜了些。
她就不怕這么一鬧,自己以后名聲敗壞受人嘲笑么?不過話說回來,王莽亂漢之前,女子地位一直很高,做事也頗有點任性。特別是蜀地漢陽這等離中原頗遠的地方更是如此。此番經過二十幾年戰亂,更是少了教化。如王莽亂漢前,那個著名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就都是成都人。卓文君以大富商之女,與司馬相如私奔后,還拋頭露面當坊賣酒的。
在盧縈暗暗尋思時,那少女顯得更是恨極,她一眼瞟到一臉平靜的盧縈,不由氣從中來。
紅著臉,那少女朝著盧縈沖出。
看到她沖向盧縈,王尚臉色一變,他猛然站起,急喝道:“阿緹,你想干什么?”
他這里才喝叫出聲,已然沖到盧縈身前的少女已是右手一甩,一個巴掌便扇向盧縈的臉。一掌揮出時,少女尖聲叫道:“你這個不要臉的……”
她話還沒有說完,揮出的巴掌已被盧縈牢牢扣住。盧縈雖然也是弱質女流,可她常年做家務,不管是體力還是敏捷性,都遠強于這個嬌生慣養的少女。
伸手扣住少女的手腕,盧縈站了起來。
少女被制,不由掙扎起來,她漲紅著臉尖叫道:“賤人。放開我!”
盧縈依然扣緊她的手腕。她走到少女的身側時,少女尖叫一聲,右腳一伸朝她踢來!
盧縈輕輕巧巧地一側,便避了開來。然后。她把少女的手臂一轉一扳,令得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倒后,盧縈扣著她的雙腕站到了她身后。
雖是一襲女裝,反扣著少女手臂站在她身后的盧縈,那姿態卻清冷平靜得簡直就是個男扮女裝的少年郎。低著頭,盧縈盯著阿緹冷冷說道:“阿緹,你有沒有想過,經你這么一鬧,你的私隱會人人皆知。以后你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有人笑話你,說你不得未來夫婿的歡心。說你潑辣不知禮數,怪不得沒人要?”
盧縈的聲音清冷如泉,很有穿透力,那少女正一邊掙扎一邊尖叫著,被她這么一說,頓時動作一僵。
見少女聽懂了,盧縈冷笑一聲,她放開少女的手,走到一側拿起紗帽戴上。
然后,她從懷中掏出那本《史記》。朝著王尚低聲說道“王家郎君,這書太貴重了,舍弟不能收。”
把書推到王尚幾前,盧縈走到少女身側,歪了歪頭。盧縈一雙烏黑清澈的眸子看著她。認真地說道:“阿緹,以后不要這么急躁了。實際上。你家王郎是第一次與我這個姑子相見。”姑子打扮的她,確實是第一次與王尚打照面,因此盧縈這話一點也不假。
見盧縈說得誠摯,那雙目光自始至終都透著清澈,這般沉穩中的勸誡,讓任性急躁的少女不由自主的氣勢大泄。
她喃喃說道:“我,我是聽人說的。”
盧縈“哦”了一聲,溫柔地說道:“阿緹,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懷疑那人不懷好意。”
沉穩溫柔,頗有大姐風度的盧縈,對于阿緹這樣任性沖動,沒什么心眼的少女來說,還是很容易產生好感的。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她也不是故意找的我,是我路過時,聽到她在跟人家說,盧氏阿縈是個輕浮的,朝秦暮楚的賤婦,你看她又勾上了那個王氏尚郎了!”
看來是自己不小心被人留了神了。
盧縈溫柔問道:“那說閑話的人是誰?”
阿緹搖頭,“我不認識,是一個二十五六的婦人,她一直在說你壞話。”
盧縈蹙起了眉,她又問了幾句話,終于確定,這阿緹還真不是被人故意引來的,一切只是她自己運氣不佳而已。
探明了一切,盧縈湊近少女,溫柔地說道:“阿緹,其實你很好的,以后不要這么急躁,也不要跟你家王郎這么緊就更好了。”
說罷,她回過頭來朝著王尚福了福,道:“王家郎君,阿縈告退了。”
目送著盧縈施施然離開的身影,看著她在自己面前也好,在阿緹面前也好,那冷漠從容地應對,王尚一直抿著唇,他深邃的眸子閃爍著,一直沒有說話。
盧縈出了酒家,沒有看到盧云后,料想他這么大的人也丟不了,便轉身向回走去。
盧縈剛剛走過一條巷子,突然間,一輛馬車直向她橫沖而來。在盧縈一個急剎后,馬車驟然停下,車簾掀開,一個磁沉的聲音傳來,“上來!”
是那貴人的聲音!
盧縈騰地抬起頭來。
她瞟了一下四周,見不少人偷偷向這里望來,不由頭痛地想道:這下好了,明天不知又被說成什么樣了。
雖然暗惱,她卻不敢在這大庭廣眾當中與貴人多作爭持。當下她干脆利落地跳上了馬車。
馬車外面看起來普通,里面卻布置得舒服之極。黑色的絨布鋪在地上,盧縈的腳一踩,便是一個大大的泥印。
貴人身后的兩個美婢,同時低頭看向黑色絨布上那個泥印,盧縈,也是低頭看向自己的足。
看了一眼后,她伸出腳,慢慢地印下去,再印了一個清楚的泥印兒后。
兩婢同時露出一個鄙夷的表情來。她們看著盧縈,等著這個出身卑微,一身臟濕的鄉下姑子,在這個與她的身份格格不入的高貴之所,露出附合她身份的那種自形慚穢,戰戰兢兢。
盧縈沒有戰戰兢兢,她蹙了蹙眉后,把另外一只足也在黑色絨布上蹭了蹭,直到把兩個鞋子蹭干凈了,她才走到貴人的對面,施施然跪坐好。
——這般跪坐,鞋履上的泥土很容易弄臟衣裳,若是去了別家府第,一般都要換鞋,這里沒有鞋子給她換,盧縈當然是以自身潔凈為主。
兩個美婢一直瞪大眼,一直盯著她的每一個舉動。事實上,如果換了別家的貴人,這般行事原是應該,可換了盧縈這樣身份的姑子,她們就覺得刺眼起來。
因此,此刻她們看向盧縈的眼神中,多多少少有了厭惡。
就在這時,一直閉目養神的貴人突然冷冷地說道:“下去!”
三女一怔間,兩婢同時雙眼一亮,得意地向盧縈瞟來。
盧縈神色不動,她自顧自地提起酒斟,給自己的酒盅滿上。
貴人微微睜眼,這一睜眼,他那斜長上挑的眸子頓時流光瀲滟。再次閉上眼,那貴人淡淡地說道:“你們兩個,下去自己領罰。”
這話一出,兩婢臉色煞白如雪。她們同時跪倒在地,朝著貴人磕頭求道:“主公……”
“滾!”
這喝聲一出,兩婢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她們慌里慌張地爬下馬車,當站到地面上時,害怕和惶惑,令得兩個長相十分美麗,氣質也似大戶人家的姑子的兩婢臉色灰敗,戰戰兢兢。
盧縈收回了目光。
從那兩婢地打扮神氣來看,她們原本也是在貴人身邊有點地位的。可這貴人只是一個“滾”字,便令她們如喪家之犬,也不知是害怕失了如今難得的地位和榮華,還是害怕別的懲罰?
慢慢抿了一口酒,盧縈想道:平氏千方百計,便是想自己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啊……
正在盧縈胡思亂想時,貴人磁沉的聲音傳來,“去準備一下,下月初七前趕到成都。”
什么?
盧縈騰地抬頭。
貴人卻是又閉目養起神來。陽光下,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收斂了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來。
盧縈尋思一會后,點頭道:“好。”今天是初三,離初七還有一個月。而漢陽與成都離得近,路上的行程不會超過七天。
她站起來,朝著貴人福了福,低聲說道:“阿縈告退。”
聲音一落,她朝外面的馭夫喚道:“停一下。”
馬車應聲停下。
盧縈走下馬車時,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踩出的臟污足印,又看了貴人一眼,突然想道:他趕下那兩婢,是因為她們對我有不恭的表情么?
實在是連馭夫也是她叫停就停,沒有絲毫猶豫詢問,令得她浮出了這感覺。
……盧縈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是個慣于自律之人,對于權衡利弊,更是成了本能。對她來說,這貴人對她越看重,事情就會越麻煩。
盯著那輛漸漸遠去的馬車,盧縈目中精光閃動,暗暗想道:等到了成都,我一定要找到法子與他劃清界限。
盧縈回家半個時辰后,盧云也回來了。
看到低頭讀書的盧縈,盧云蹭到她面前,低聲道:“姐。”叫了她一聲后,他把一本書放在盧縈面前。
這本書正是《史記》。
見盧縈蹙眉,盧云搔了搔頭,也有點為難地說道:“姐,我也沒辦法,王家 郎君他板起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把書朝我一塞也不說個話,我,我就有點氣虛了。”
盧縈抬頭看向他,問道:“你后來又見到了王家郎君?”
“恩。”盧云點頭,“他一直在喝酒,喝了很多,我是他的護衛叫過去的。那人把我叫過去后,便把這書強塞到我手里,他臉色很不好看。姐,你不知道,如果那時我說個“不”字,他肯定會讓人揍我一頓。”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