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瀝瀝,秋意漸濃,特別是入了夜之后,一陣陣的涼意更是直沁心肺,讓人陣陣發寒。
比起身體上的寒意,人心中的寒意更濃。
中軍帳內靜悄悄的,除了武將們粗重的呼吸聲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響,帳外的雨聲倍顯清晰。
“主公,太史慈武藝雖好,某也不怕他,就算真有萬一,忠臣不事二主,某也不會真的如他所愿,大不了就是一死,總也不能讓他討了便宜去。”
忍了又忍,典韋還是忍不住了。
出發前他豪情萬丈的要擒殺太史慈,對方也不含糊,如他所愿的來了場單挑,結果打成了平手。典韋能理解太史慈提出賭斗的心情,因為他當時也是那么想的,只是口才不夠便利,讓對方搶了個先。
讓他沒想到的是,當天回營之后,主公沒有立即答應,而是以天色將晚的理由,派人通傳敵營,說是來日再戰。
這個要求,未免有示敵以弱,甚至緩兵之計的味道,按說來勢兇猛,急欲交戰的王羽未必會答應。就算青州軍不立刻展開全面進擊,也不會放過陣前邀戰,耀武揚威在士氣上先取得上風的機會。
可是,王羽偏偏就答應了,答應的還很痛快。
典韋是個比較純粹的武人,倒是沒想太多,只當王羽也有武將的脾氣,對這種對決比較推崇,故而行了個方便。太史慈這個對手不容小覷,與其想東想西,不如養精蓄銳,為明日的決戰做準備更好。
結果天公不作美,當天夜里,一場秋雨便淅淅瀝瀝的下起來了。
雨不大。但卻很有韌勁,纏纏綿綿的沒完沒了,攪得人一下就沒情緒了。
典韋自己倒是不在乎,可主公卻偏偏再次用這場雨做借口,傳信敵營,要求推遲決戰時間。結果,王羽又答應了,還是那么痛快。
然后,軍議時的氣氛就變了。
起初迎戰的時候。眾文武雖然心存忐忑,但都還保持著旺盛的斗志,和充分的信心,畢竟整體形勢是好的。而眼下,中軍帳正被緊張和焦慮的氣氛所籠罩著。
典韋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認為可能是那場賭斗引起了主公的不安。從一個小兵,被提拔成親衛大將,這樣的知遇之情中,足可看出主公對自己的看重。
這份恩情,令典韋銘感于心,體會到了士為知己者死是怎樣的感受;同時,他也清楚。主公看重自己,肯定也是希望自己能發揮更大的作用,而不是在一場賭斗中變成別人的部下。
“本將既然任命你做先鋒,自然就是全權委任于你。你對戰局的判斷,下達的命令,與本將親自做出沒有區別。”
曹操擺擺手,安撫典韋道:“本將先前也說過了。王羽雖有良將輔佐,但本將麾下也是人才濟濟。又何懼于他?那太史慈成名已久,隱為青州第一勇將,你能與他戰成平分秋色的局面已是不易,本將又怎會以此茍求于你?”
“……”典韋心中一暖,雖然多少還有些不服氣,但不安和惶恐卻已盡去,代之的是滿心的疑惑,只是他不善言辭,想問卻不知從何說起。
曹操看看典韋,似乎想要解釋,最后卻轉向程昱問道:“仲德,張頜可有回應?劉公山如何回話?”
某種意義上,這場大戰已經揭開序幕,雙方已經動上手了,只是典韋性情耿直,未必能體會到其中的玄妙,解釋也是枉然。
對典韋的武藝、忠心,曹操都是非常信得過的,但由于典韋的性情所限,他給典韋的定位就是親衛大將。其職責是保衛主帥的安全,偶爾充當沖將斬將奪旗,僅此而已。
既然沒期盼他獨當一面,攻城略地,就沒必要開導啟發他,讓他在謀略這方面深造。
其實,這場無形對決中的彎彎繞繞極多,就算詳細解釋過,典韋也未必能理解得了。
“雖然青州主力已經移動,但對清河境內的封鎖卻依然如故,密不透風,去的哨探也好,信使也好,多半都在半路就被截殺了,偶爾有通過的,也沒有回音……”
程昱的臉色不怎么好。
如今曹軍的三大幕僚中,以他來的最晚,根基最淺,權責也最小,最不明確。
荀彧來的最早,負責的主要是內政和外交,在人事方面,也甚得曹操的倚重,雖然其為人低調,從不爭功,但儼然是曹軍的首席謀士,地位絕無動搖之虞。
戲志才來的稍晚,但受到的重視和權力,卻不在荀彧之下,他負責的是戰略規劃和情報系統。
如果打個比方的話,曹操若相當于劉邦,戲志才就相當于張良,荀彧就相當于蕭何,而曹軍版的張良不是慕名來投,而是蕭何舉薦的!
在華夏的傳統人脈關系之中,舉薦和被舉薦,是僅次于師生、上下級的關系。而且,荀、戲二人還有同鄉這層關系,可謂親上加親。
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二人就是同盟關系,而且還是那種非常緊密的同盟,就像是王羽和公孫瓚那樣。
對曹操來說,左膀右臂密切合作,配合無間,在短期內是件好事。勢力內部的派系越少,內耗就越少,越能團結一致,一致對外。
反面例子就是袁紹。他入主冀州后,主要的精力一直放在了制衡內部派系上面,搞得冀州內部的派系極為復雜,內耗嚴重。
整體上有冀州派和外來派的對抗;冀州派內部,也按照投靠袁紹的時間順序、冀州的故有格局、以及與韓馥關系的遠近,分成了大大小小十余個數派系,對外保持基本一致,內部卻也不得消停;外來派也不例外,其內部還分成了潁川派、南陽派,門生黨,故吏黨……
簡而言之。袁紹入主后的冀州,就像是將董卓之亂前的朝廷復制了一樣,具體而微,卻五臟俱全。
漢末的混亂,有多大成分跟這種固有格局相關,程昱無法確定,他可以明確的是,這種格局有利于穩固權力,卻不利于對外擴張。因為這種格局需要的。是權術高手,而不是其他。
王羽、公孫瓚,以及曹操,這三大勢力,都沒有陷入同樣的格局。
王羽的青州勢力。是他從無到有,一造出來的,受重用的文武,原來的出身都不怎么樣,根本談不上什么派系;公孫瓚的部下,絕大部分都是跟他出生入死過的老兄弟,對招攬外部人才始終持輕蔑態度。自然也沒什么派系之說。
而曹操這邊相對復雜一點,應該說是處于公孫瓚和王羽之間。
武將方面,曹操沒有公孫瓚那么多老部下,也沒王羽那么神奇的眼光和運氣。但他的親族實力異常強大,夏侯家和曹家的子弟中,頗有一群能征善戰之人,令他一開始就具備了相當強力的班底。
同時。他也不是只任用私人。樂進、典韋都是他從行伍中提拔的,前者擅長行軍布陣。后者勇武無雙。再加上李典、史渙這些地方豪強中的代表人物,很好的形成了對親族勢力的補充,同時也可以吸引更多人的加入。
幕僚方面,他以荀彧,以及荀彧推薦的潁川人才為班底,隨著實力范圍的擴大,不斷吸引當地的名士加入。
雖然曹軍的各種派系,如:文臣方面的中樞派和地方派,武將方面的親族、寒門、豪強等派系也在慢慢成型,但由于曹操很好的控制住了節奏,分明了主次關系,所以,始終都處于良性的競爭當中,沒有在曹軍內部形成內耗。
這對大局是有利的,但對程昱個人來說,卻很不利。
他加入的晚,手中資源也少,想要后來居上,難度當然很大。荀彧、戲志才的智略手段,都不在他之下,又占了先機,除非自己犯錯,否則程昱就不可能有機會。
對程昱來說,眼下這場大戰,正是良機。
戲志才自己請命離開中樞,去了徐州,而且遭遇了出乎預料的強敵,被拖在那里了。荀彧在曹軍出征的時候,一向都是擔任留守任務的。
目前在軍中,程昱的資歷不是最深的,但憑著從前的名聲和高超的智謀,卻當之無愧的居于幕僚之首。如果能趁著競爭對手不在的時候立下奇功,自然可以爭到大大的一塊立足之地。
可問題是,想在這場大戰中立功,難度不是一般的高,因為對手是那個王羽!
到現在,程昱連王羽的作戰目標都沒搞清楚。
“以常理而論,王羽現在應該急于求戰才對,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就越不利,這是很明顯的道理。之前他在平原一帶徘徊,或是誘敵深入,或是要提前解決張頜對他后路的威脅,等到發現我軍頓兵不進,無奈之下,只能奔襲而來……”
這是開戰前,程昱做出的判斷,也得到了曹操的認可。所以,曹操發現青州軍來犯后,就第一時間的迎擊出來,就是不想被王羽圍在城里,而是在野戰中采取守勢,消耗青州軍的銳氣,等待援軍集結后,大舉反擊,徹底解決敵人。
無論是派武將單挑,還是想方設法的拖時間,對曹操來說都是有利的。
鄃城雖然消息斷絕,但正因如此,才說明張頜軍依然還在,否則王羽也沒必要把情報屏蔽搞得那么嚴密,用一場大勝的消息或張頜的腦袋來恐嚇敵人,這才是最直接的。
劉岱雖然還在大河南岸,但他想渡河,也就一天半天的事兒,再加上路上耽誤的時間,頂多三天,就能出現在漯水之畔。
袁紹與張燕還在糾纏,可除非張燕鐵了心,打算不計損失的為王羽拖延時間,否則,北面的戰事也隨時會結束。
袁紹自北、劉岱自南、曹操牽制,還有隨時可能跳出來斷后路的張頜!王羽的處境相當之不利,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四面合圍,連逃都逃不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王羽此番南下,都利在速戰。用全軍之力,在劉岱來援之前,先不計損失的擊破曹操部。然后用攻心計或再打一仗,迫退劉岱,最后再從容應戰袁紹。
曹操之前的部署,都是針對這個策略而設的,這也是王羽南下之后的最佳策略。
而磨磨蹭蹭的拖延時間,則是最糟糕的策略。曹操不是典韋,他才不會相信。王羽是出于對武將的榮譽的尊重,這才配合自己,將戰期一拖再拖呢。
這里面肯定有說法,只是可能性太多,幾次軍議。都不得要領罷了。
“故而,這其中必然有詐!”在這一點上,程昱等謀士,和曹操是達成了共識的。
“仲德,如果是你,你會如何設計?”形勢分析,這兩天已經做了無數遍了。曹操沒興趣再聽那些模棱兩可的說法,他要一個確鑿的說法,哪怕是錯的,也比兜來兜去的繞圈子。始終不得要領強。
這一刻,他越發想念起戲志才來。
曹操心里很清楚,自己其實不是個特別果斷的人,因為他想的太多。想多了,自然要反復權衡。這也是世家子的通病。
戲志才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此人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但行事的作風卻是雷厲風行,比之典韋這些武將還生猛。
盡管戲志才的主張,經常會顯得很冒進,但每次聽到對方言之鑿鑿,一往無前的理論,都能引起曹操的共鳴,進而做出最全面的判斷。
相比之下,程昱就顯得名士味太重了,說話總是反復權衡,比曹操自己想的還多。
只是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總不能撤出徐州,消除王羽的后顧之憂吧?如果沒了后顧之憂,于禁的主力也開赴河北,那……
曹操突然心中一凜,這是他最擔心的一件事。
“如果張頜還在堅守,卻沒有對王羽加以牽制,很可能是他得不到具體情報,故而還在觀察,試圖尋找時機,或許應該將他從整體戰略中暫時剔除出去……”
察言觀色后,程昱知道曹操的耐心快耗盡了,所以,這次他一改往日求全謹慎的作風,直接作出了論斷。
“也好。”曹操點點頭。
開戰前,本來就沒人指望張頜,只是他送了信出來,袁紹又大肆宣揚,這才搞得大伙都起了勁。結果,把大伙的勁頭勾起來之后,張頜又沒動靜了,確實讓人很無語。
現在看來,與其把他納入計劃,還不如隨他自生自滅。能殺出來算是意外之喜,一直困守也無所謂。
曹操不知袁紹會怎么想,反正他自己的戰略,可以這么安排。
程昱繼續說道:“然后,暫時也將袁將軍以及高覽、劉備等人統統剔除出整體戰略,這樣一來,局勢就明朗了。”
“唔?”曹操眉頭一挑。
“昱思之久矣……”
程昱向曹操拱拱手,道:“如果加上時間上的限定,王羽南下的目的很難猜,因為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了,不如干脆剔除暫時無法參戰的因素,從最簡單的局面來思考。王羽南下,目標不是主公,就是劉使君。”
“主公與劉使君的指揮能力姑且不論,兩軍兵力相仿佛,主公私心更少,更重視大局,而且劉使君又占據了地利,故而,如果王羽想各個擊破,要么設法消除劉使君的地利,要么就將目標鎖定在主公身上。”
“言之有理。”曹操微微頷首,意表贊同。
武將中,突然有人揚聲問道:“既然如此,現在王羽不就在我軍對面嗎?那他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程昱轉頭一看,見是曹仁,于是笑道:“子孝將軍,今時不同于往日,劉使君雖然私心重些,但還是分得清輕重的。現在他雖不肯渡河來源,但若我軍與青州軍發生激戰,他還是會來的,所以,王羽若沒有充分的把握,他確實不能發動強攻。犄角之勢,須不是這么好破的。”
曹仁想了想,點點頭,又問:“那他在等什么?”
“等破局的時機!”
程昱的眼神在眾將臉上掃過,最后看向曹操:“主公事先已經有所預料,此戰關系重大,王羽很可能會從青州抽調部分兵力,加入戰團;此外,為了重建白馬義從,幾個月前,他派遣趙云北上募兵,現在很可能也有了成果;如果說,他在等這兩路兵馬就位,就說得過去了。”
夏侯淵突然插嘴道:“從青州調兵倒還罷了,新軍能有什么作為?”
“邊民本就彪悍,招之能戰者甚眾。而且那個趙云也非同尋常……”程昱看看曹操,見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解釋道:“在他的指揮下,如果新軍出現的時機足夠好,很可能會形成一擊致命的效果!”
“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他有這么大能耐?”
“王羽拖時間,很可能是在等待時機。我軍與青州軍雖然沒有全面沖突,卻始終處于交戰狀態,劉使君若渡河來援,他很可能會金蟬脫殼,以幽州軍擋住我軍,親率精銳,配合隱藏在附近的于禁或趙云,全力攻打劉使君。”
“若劉使君始終不動,他就會對我軍發動進攻,開始定然是試探性的,等劉使君開始麻痹,他的攻勢就會突然轉猛,同樣也是配合兩路隱伏的援軍。”
“那趙云本就是個極擅長把握時機之人,若是我軍與青州全力作戰之時,他突然出現,率領數千鐵騎,對我軍側后發動猛攻,結果將會如何?”
“好險吶……”眾將互相看看,都對程昱描述出來的場景感到一陣心悸,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目前,曹軍與青、幽聯軍處于均勢,打起來應該也是旗鼓相當,哪一方有盟軍加入,哪一方就會占據全面的上風。
劉岱不是個有擔當的,也不是個有耐心的,把握時機的能力極差。他若來的早了,很可能會被王羽奇襲得手;若來的晚了,同樣挽救不了曹軍的命運,這一仗只會成為各個擊破的經典戰例。
“仲德,既如此,計從何出?”這個可能性,曹操也想到了,程昱的分析更是加強了他的信心,他精神一振,問計道。
“只消……”程昱微微一笑,低語幾句,最后斷然說道:“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