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只是個彈丸小縣,而曹操雖敗,但實力并未受到大損,兩萬多兵馬當然不可能一股腦的進城。即便能裝得下這么多人,城里的糧草也支持不了多久,畢竟這里算不上什么軍事要隘。
只有中軍隨曹操一起進了城,其余的兵馬分為四部,分別在四門外安營立寨,作為對城門的屏蔽,以免被青州軍徹底圍死在城里,斷掉糧道。
這樣布置的好處很多,如果王羽揮軍進攻,城外的部隊可以倚城為戰,有城墻上遠程火力的助戰,就算最終不敵,也能給敵人造成相當的殺傷。
此外,城內兵馬也可以出城救援。從交戰中的城門出來,可以進行輪換作戰,保持作戰的都是生力軍;若是敵人沒能圍困住其他城門,城內的援軍還可以和城外的部隊匯合,對攻城的敵軍進行奇襲。
當然,城外部隊的士氣同樣是需要考量的因素,畢竟是新敗之后,全軍上下的士氣都低落到了極點,若是不能以可靠的部隊駐防,很容易就會把營寨給丟了。
正因如此,呂氏兄弟的冀州軍,全軍都進城的事實,就一點都不引人驚訝了。
盡管逃過了這一劫,但呂翔卻一點都不欣慰,此刻,他心里滿滿的都是惶恐和不安。今天這場敗仗,很大程度上由于兄長所在的右翼崩潰引起的,很難說曹操會不會因此而動怒,拿自己兄弟開刀來立威。
換在從前,他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擔憂,他只是袁紹的部將不假,但地位卻未必在曹操這樣的附庸之下。也就是曹操的身份不俗,還擁有一定規模的勢力,否則呂翔大可對其冷眼相對。
這一點,在寄在幽州軍籬下的劉備身上就表現得很清楚。
劉備雖然自命不凡,和公孫瓚私交甚篤,但在公孫軍中的地位卻非常低,眼高于頂的嚴綱,尖酸刻薄的單經,都沒少給劉備臉色看。也就是田楷性子粗豪,不注重小節,待劉備還有些親厚之意,其他人就是把他當成個蹭飯的窮親戚。
所以,劉備才一直都跟在田楷身邊。
沒實力,附庸于人,就是沒地位啊!
曹操跟劉備也差不多,開始兗州攻略的時候,也只有三千多人,相對于坐擁冀州的袁紹,實力對比,比劉備比之公孫瓚還要懸殊。東郡平黑山的一戰,更是全靠張頜的助戰,才獲得了最終的勝利,為此,他付出了送子入鄴城為質的代價。
而呂翔兄弟卻是冀州大將,出身于東平名門,就算是袁紹,也是以禮相待,極盡籠絡之能,在冀州的地位未必就比嚴綱、單經等人低了。
面對曹操,呂氏兄弟是很有心理優勢的。
但今時不同于往日。中原、河北連場大戰之后,袁、曹的勢力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袁紹被公孫瓚、王羽逆襲,冀州的領土已經丟了大半,大有風雨飄搖的意思,讓人目不暇接之余,也是不勝唏噓。
反觀曹操,卻已是橫掃兗、豫,將兵多將廣,勢力龐大的袁術打得抱頭鼠竄,連老巢汝南都丟給了周昂,一路抱頭鼠竄,去了揚州。
形勢逆轉,現在是袁紹有求于曹操了,為了曹操的這次出兵,袁紹還主動釋放了質子,還應了劉岱的提議,讓曹操整合陽平一帶的冀州兵馬,作為東線的副帥。
以袁紹一向的高姿態,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算于卑躬屈膝了,呂翔哪里還有什么底氣,對曹操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他現在只是擔心,曹操借著兵敗之由,拿自己兄弟祭旗,順帶著吞并掉這數千兵馬。
這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曹操有心把東線賣給王羽,暗中撤退,順便把劉岱賣給王羽,他就能坐收漁利了。
兗州境內,如今只有曹操和劉岱兩大勢力,劉岱若死,兗州刺史自然沒道理落到別人手上。而袁紹主力尚存,就算東線崩潰,頂多也就是失去對王羽合圍的優勢罷了,戰力仍然在王羽的孤軍之上。
到時,河北大戰連場,曹操保存實力退回兗州,一邊整合兗州勢力,養精蓄銳;一邊等待時機,等到河北大戰的雙方筋疲力盡,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
要做到這一切,吞并自己兄弟的部隊,無疑是個標志性的信號!
怎么辦?現在要怎么辦?
呂翔自己嚇自己,嚇了個不亦樂乎,以至于忽視了身遭的動靜,完全沒注意到,他在院門外等著的目標已經出現了。
“子升,不是說曹將軍聚將議事嗎?你不去中軍聽令,在這里做什么?”
呂翔猛一抬頭,見是兄長呂曠,頓時有了主心骨:“哥,你沒事吧?”
“能有什么事?”呂曠臉色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冷哼道:“王羽小兒雖強,想留下某,卻也沒那么容易!”
“那就好,那就好。”呂翔上下向兄長打量了一番,經過了一通奔逃,呂曠身上的衣甲都有些散亂,形容頗為狼狽,但卻沒什么血跡,顯然沒受傷,呂翔頓時松了口氣。
“有什么可擔心的,還能有人把我吃了不成?走吧,去中軍,曹將軍的軍令嚴得很,三鼓不至,就算是你我兄弟,也是要吃軍棍的。”兄弟的關懷,令得呂曠心中一暖,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著寬慰了幾句,然后舉步往中軍行轅而去。
走了幾步,發現呂翔沒跟上來,呂曠停下腳步,轉身問道:“還不走,傻站在這里做什么?”
“哥,咱們就這么過去?”呂翔快走幾步,湊到兄長身邊,低聲問道。
“不然怎么過去?”呂曠眨眨眼,一臉的不明所以。
“唉呀,我的大哥啊,你叫我怎么說你啊!”呂翔擔心了老半天,當事的呂曠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急得他直跺腳。向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他扯著兄長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啞著嗓子問道:“哥,今天咱們打贏了還是打輸了?”
呂曠拍掉兄弟的手,沒好氣道:“你我人都在樂平城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打贏了啊。”
“輸了沒錯吧?”他不以為然,呂翔卻是神情凝重,一連串的問道:“那你倒是說說,今天這一仗怎么輸的?等下見到曹將軍,你要如何解釋?他若以軍令治罪于你,我又如何自處?”
“唔……”呂曠微微一滯,看起來像是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了。呂翔見狀,又趁熱打鐵道:“剛吃了敗仗,就要召開軍議,怎么看,也不像是好路數,說不定就是針對你我的鴻門宴!”
“啥?”呂曠被弟弟的表情和語氣嚇了一跳,說話都結巴起來:“沒那么嚴重吧?以曹將軍現在的格局,對付咱們兄弟,用得著這么麻煩嗎?”
“怎么不會?哥,你聽我說……”
呂翔瞪著眼睛,臉色鐵青,將自己的擔憂盡數道出后,總結道:“今天右翼雖然被屢屢打退,但左翼陣線卻還完好,只是略嫌頹勢而已,這些天操演陣法,你還不知道那沖軛陣的幾種變化嗎?曹將軍有的是余力!那你想想,他為何說撤兵就撤兵?”
“看不出來啊,子升,你這些日子大有長進啊,居然說得出這般見地來,不錯,不錯。”呂曠聽得連連點頭,笑問道:“你說,他為何撤兵?”
“詐敗!”呂翔斬釘截鐵的說道:“就是詐敗沒錯。他的目標就是想將戰敗的責任推到你頭上,反正你的右翼是最先崩潰的,就算是袁將軍也說不出什么!他治了你的罪,我肯定不會干看著,就這么著,他可以將你我兄弟一網打盡,并了你我的兵馬!”
“呵呵,子升,其實你想多了。你先別急,先聽我說完……”呂曠神秘兮兮的一笑,道:“你的這些想法,原也沒什么錯,曹將軍撤兵時,的確還沒到山窮水盡之際,他詐敗退回兗州,的確也有你說的那些好處。但我敢肯定,他的目的跟你想的肯定不同!”
“……何以見得?”呂曠的語氣也相當肯定,搞得一向敬服兄長的呂翔也是驚疑不定。
“首先,王羽對天下群雄都是重大威脅,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多著呢!你想想看就知道了,跟他交好的,都是些鼠目寸光,沒有問鼎天下的大志向之人,但凡有此志者,無不視他為生死大敵!曹將軍時運差了點,但志向可不一般,你想想,這么好的機會,他會輕易放棄嗎?”
“大哥的意思是……”呂翔皺著眉頭想了想,遲疑道:“曹將軍今天是真的敗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呂曠搖搖頭:“曹將軍智略過人,總是有什么算計的吧?反正你只要知道,他不會置大局于不顧,放任王羽占領冀州就是了。至于吞并咱們兄弟的兵馬,呵呵,他或許有這個打算,但肯定不會在這個時間,采用這種方式。”
“為啥?”呂翔鼓著眼睛,迷糊了。
“你想想主公的性情,曹將軍要真是這樣做了,他會咽下這口氣,當什么都沒發生,然后去跟王羽拼命嗎?”呂曠的聲音壓得極低,幾至微不可聞。
“這……”呂翔下意識的就想反駁說,不管怎樣,袁紹都會先行收復失地,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了。
顧全大局,這可不是袁紹的風格,名門大家雖然也經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但通常都是用以要求別人的。讓別人顧全他的大局,這才是他的作風,這個順序可千萬顛倒不得。
曹操真的吞并自家兵馬,很難說袁紹會做出什么樣的回應。繼續和王羽作戰,回頭再找曹操算賬,只是可能性之一;放棄失地,和王羽握手言和,渡河與曹操爭奪兗州,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和王羽化敵為友,一起攻打曹操的可能性,同樣存在!
先帝在位這幾十年,朝堂上類似的爭斗和變化還少了嗎?別看現在是盟友,如果有人抽后腿,或是某個敵人倒下,下一刻就會互相拔刀相向!
從靈帝駕崩,到董卓入京,這前后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便完美的驗證了這個道理。
曹操肯定會有自己的打算,但他若明目張膽的做了,就要做好和袁紹反目為仇的準備。想到這里,呂翔長長的松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落回了肚里。
呂曠意猶未盡的說道:“另外,你再想想,他若是真的打定主意并了你我,又何必非得動刀動槍的?直接說不就行了?”
“啊?”呂翔愕然。
“啊什么啊?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
呂曠嘿嘿一笑,道:“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咱兄弟又不是袁紹什么人,憑啥非要在他這顆樹上吊死?現在可是亂世!咱們沒有稱雄一方的本事,但還沒有選東家的權力么?今天打了敗仗,曹將軍固然可以拿我立威,但反過來想想,他也可以示恩不是?”
“這……”這番理論并不高深,但呂翔還是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徹底轉過彎來。
“這一仗打完,無論輸贏,冀州都是元氣大傷了。烏桓人在公孫瓚手下吃得虧不計其數,十萬大軍南下什么的,沒準兒就是虛張聲勢,就算真的來了,見到公孫瓚的旗幟,八成也就跑了,到時候,青州和幽州還可以遙相呼應,互為應援,河北的戰事,長著呢。”
“可曹將軍那邊……”呂翔想說,曹軍之中群英集結,以他二人的本領,壓根就沒有立足之地。
“那不是正好?”
呂曠心有余悸的說道:“王羽此子用兵,有神鬼莫測之能,就算占了優勢,只要一個疏忽,就能讓他徹底給扭轉嘍。麹義、張頜那樣的猛將都不是對手,何況你我?現在他是徹底盯上河北了,袁將軍到底能不能保住冀州基業,真的很難說。”
“原來如此。”呂翔明白了。
大哥的意思,一方面是留條后路,他對袁紹的信心有些不足,擔心覆巢之下無完卵;另外,跟王羽對陣實在太危險了,曹軍陣中猛將如云,若他們在曹軍中效力,倒是不用擔心被拉出去跟王羽放對了。
“可是,人心隔肚皮,曹公的心思……”
呂曠大咧咧一擺手,笑道:“到了中軍不就知道了?不必擔心。”
兩兄弟交了心,雖然疑慮還沒盡數消散,但呂翔總算不再象之前那么忐忑了。于是二人入了轅門,往中軍而去。
曹軍雖然更強,但畢竟是客軍,冀州軍今天的表現很差,但將校們卻也沒對呂家兄弟擺什么臉色,更談不上留難。
兩人一路到了縣衙改造成的中軍行轅,離得尚遠,就聽見一陣悶雷似的吼聲。
“打了這么多場仗,就屬今天這仗輸的最窩囊!不就是冀州那些廢物支撐不住了嗎?有什么可怕的?按照計劃變陣不就行了,正好讓他們詐敗誘敵,引過來后,子孝和中軍兩面夾擊,還怕了他不成?怎么突然就鳴金了呢?這一路撤下來,死了多少人?就算真的打輸了,也就是這樣而已!”
呂家兄弟面面相覷。
曹操屢戰屢勝,不是沒有來由的,他治軍很嚴,冀州雖然兵馬眾多,但僅說令行禁止的話,能與曹軍比肩,甚或勝之一籌的部隊,卻是屈指可數。
這樣的軍隊中,上下規矩應該是很嚴的,怎么會發生部將在中軍當面質疑,甚至大聲咆哮這種事呢?
“妙才性子急了些,但也怪不得他,今天撤兵撤的實在有些倉促了,我軍在正面沖突中傷亡的兵馬不過數百,但這一路被追殺下來,光是斷后的精銳,就損失了一千多!再加上傷亡過半的右翼,孟德,這一仗是大敗啊!”
呂氏兄弟這才恍然,大聲咆哮的人原來是夏侯淵,難怪失了禮數,也沒惹得曹操暴怒呢。
夏侯淵今天一直奮戰在最前線。右翼還沒退到半程,就已經崩潰了,出發時的五千人,逃進樂平的只有一千出頭;而左翼卻一直保持著完整的隊列,在大軍身后,構筑了一條堅固的屏障,是今天這一戰中,曹軍最大的亮點。
有這樣的大功和勇武,脾氣暴躁點自然算不得什么。
當然,比戰功更重要的是,夏侯兄弟是曹操的親族!亂世之中,血脈相連的關系是最可靠不過的。
當日曹操在滎陽吃了敗仗,幾乎全軍覆沒,幸虧夏侯淳募了一千丹陽兵,曹仁也帶了千余私兵來匯合,這才渡過了最艱難的階段。要是沒有這兩路增援,眼高于頂的袁紹又豈會將曹操放在眼里?做附庸也是有條件的!
忠心耿耿,戰功彪悍的部將;
血脈相連,傾囊相助的兄弟;
這雙重身份就是最好的保護傘,就算是治軍嚴格的曹操,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果然,曹操的聲音響起,語氣低沉,卻沒有什么怒氣,但說的話卻有些驚人。
“妙才,你冷靜一下,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這是沒辦法的,若不及時撤退,今天恐怕就不是損失五六千人,而是要全軍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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