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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四是個老乓,雖然年紀只有四十歲,但從外表上看來,卻和那種最常見的,已至天命之年的河北老農沒啥兩樣。花白的鬢發,臉上皺紋如同陣陌中縱橫的溝壑,既深且密,再加上總是佝僂著的背脊,謙卑的眼神,怎么看,都看不出威風來。
可實際上,他是個屯長,眼下的鄃城,比屯長大的軍官屈指可數,一共也只有兩個軍侯,一個軍司馬而已,呃,現在似乎又要加上兩位了。
李四偷眼看看在城頭來回走動,試圖鼓舞士氣的那位辛先生,又想城外張了一眼,最后眼神不自覺的落在了城樓上。
“四叔,那位……真的是袁將軍啊?”耳邊傳來同鄉二狗的詢問聲。兩人都姓李,是遠親,年紀差距卻比較大,足足差了二十六歲,小二狗今年剛滿十四。
“還能有假?”李四嘿嘿一笑:“外面罵的那么兇,那么難聽,要不是袁將軍自己在這里,高唐那邊也真的打敗了,辛先生豈能沒一句反駁,只是在給大伙兒許愿鼓勁?”
“那可如何是好?現在下著雪,外面來的又都是騎兵,等雪停了,青州大隊人馬開過來,就咱們這點老弱病殘……還不一下就被一窩端了啊?”更多的人圍了過來,年紀小的尚不知厲害,老卒們卻無不烏云蓋頂,末日臨頭了一般。
也不怪他們杞人憂天,眺縣城防雖然修得不錯,但十萬大軍都灰飛煙滅了,憑他們這幾百人,連給青州軍塞牙縫的資格都沒有,偏偏來了個要命的角色,這不是坑人嘛。
“那能怎么辦?要不然,把大伙召集起來,核計一下,把那位……”一名老卒望向城樓欲言又止。這種時候,把罪魁禍首綁了送出去是最實惠的辦法,不但免了殺身之禍,還能討點賞,運氣好,弄個一官半職也是有的。
“咳咳,想都別想!”李四大聲咳嗽,將同伴的話堵了回去見對方猶有些不服氣,他咬著牙,壓低聲音道:“你可別小瞧了那位辛先生,他來的狼狽,可看看他進城后的這些布置……想反?誰出頭誰死!”
“這么厲害?”眾人都是驚疑。
“老頭我當了二十年兵,什么沒見過?你以為人家那重賞是白許的?尋常時候特賞軍隊,都是當眾宣布可這次呢?他是分別和每個人說的,人心隔肚皮,你知道誰得了多少賞,得了多少許愿,愿不愿意一道起事?真張羅起來,被賣了都不知道呢!”
被他這么一說,眾人的神情都尷尬起來,確實,這一分別告知賞格人心一下就散了。每個人都想探別人的底子但對自己的秘密卻緊張得很,這種情況下聚眾起事,風險的確很大。
“你們別看這些名士在冠軍侯面前總是吃癟算計自己人,他們厲害著呢。”李四又感慨了一句。他沒讀過書,但多年軍旅中的閱歷,卻讓他看過太多太多類似的場面了,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看個開頭,他就能算到結尾。
“那……四叔你說咱們可怎么辦啊?”李二狗有些發急,他才十四他可不想死。
“慌什么?”李四抿起嘴,兩眼笑成了一條縫,向城外指指:“你們知道外面罵陣的是誰?是鐵齒銅牙的禰正平!他既然來了,袁將軍八成過不了今夜了。”
“這么邪乎?光靠罵就能把人罵死了?”
“好像禰先生也沒罵什么太難聽的話啊,俺聽著就像是講故事似的,比那些野史傳記還有趣。”
“那就對嘍。”
李四臉上笑意更濃:“你我是什么人?無名小卒!禰先生說的可是袁將軍的家世,咱們這些人覺得有趣,對袁將軍來說,就是把臉丟光了!四世三公的高門世家啊!是讓無名小卒聽著有趣的?什么都不用擔心,安心等著吧,熬過今晚,大伙兒就有好日子過了。”
一邊說,他一邊望向城樓,樓內的燈火還在搖曳,但那個來回走動,看起來就焦躁不安的身影已經消失。李四心知,這不是袁將軍心平氣和了,而是被氣得站不起身了。
眾人互相看看,都信服了。
唯一有異議的,就是那句熬過今晚,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故事聽,這晚上有啥可難熬的?雖然聽不太懂,但總覺得很有趣的樣子啊?
“有趣,太有趣了,正平,你真是個人才啊!”公孫瓚今天的心情一直很差,決戰沒趕上,追仇人又沒追上,不順利到了極點。
他倒沒想著跟王羽爭風頭,現在他對這個小老弟早已是很佩服了,可是,以他的心高氣傲,關鍵時刻掉了鏈子,總是要感到憋屈的。
剛見到禰衡的時候,他還有些不高興,以為王羽是在敷衍他,可等到禰衡一開口,他就眉開眼笑了。
鵬舉賢弟說的沒錯,比起摧殘敵人的肉體,蹂躪對方的精神也是很爽利的,特別是對方連口都不敢還的時候。
如果只是普通罵陣,就算敵人不敢還口,罵久了也會覺得沒趣。但絲禰衡這個罵法,絕對不會有人覺得無聊。與其說是罵陣,不如說他是在八卦,專門扯袁家的各種花邊新聞。
比如:袁紹的爺爺扒灰,偷了袁紹老爹的侍女,然后生下了一個庶出的兒子;袁紹兄弟的矛盾,家產還在其次,關鍵是兩兄弟都看上了一個女人,結果爭搶之下,卻讓叔叔袁逢給撿了便宜,故而才有袁紹憤然起兵,害死袁逢一家之事。
諸如此類。
這些東西當然都是假的,可就像是后世的小說一樣,只要聽著有趣,有懸念,就有吸引力,誰管他是真是假呢?高門世家的門檻那么高,有幾個人進去看過?就算看過,又有誰能在那道貌岸然之下,看出私底下的男盜女娼?
別說城下的幽州軍聽得有趣,不時哄然大笑,連城上的守軍也聽得津津有味的。
其間禰衡曾休息了一陣子,城頭的黑暗處,竟然有人催促,大叫:“下面呢?趕快接著講啊!”
正是這一聲喊后,城樓里的那個身影才消失不見,想必袁紹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公孫槽所有的惡氣,在這一刻都宣泄了出來。
“靠這些,還真能把個大活人罵死不成?”將公孫瓚的神態看在眼里,單經感覺嘴里、心里都是酸溜溜的。
就算這些八卦是真的,以禰衡的身份也不可能知道,更別說知道的這么詳細了。既然是假的,難道袁紹那么精明,那么有城府的人,還會動氣不成?這不合理好不好?
“緯度兄言之差矣,袁紹會不會為此而動氣,不在衡,而在勢也。”
禰衡是主罵手,但他只是個書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嗓門和肺活量一直嚷嚷,罵陣都是他說,然后由軍中專門挑出來的大嗓門的罵手喊出去。所以,多半時間,他還是很有余暇的。
“這話怎么講?”單經翻了個白眼,公孫靜倒是饒有興致。
“若是當初他在酸棗會盟諸侯,恭恭盟主,亦或入主冀州,雄踞河北之時,衡這些言辭頂多也只能讓他皺皺眉頭而已,多半還是如過耳浮云,全不在意。可現在,他自己想必也很清楚,他已經窮途末路了。”
禰衡云淡風輕的一笑:“主公曾有言道:成者王侯敗者寇,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以袁紹的見識,不會不懂這個道理。現在衡的作為,就是告訴袁紹,等他死后,他的名聲會變成怎樣,公孫將軍,您可以設身處地的想想,袁紹此刻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呢?”
“咝……”饒是公孫瓚恨袁紹入骨,可聽了禰衡這番話,仍然倒抽了一口冷氣,覺得脊梁骨都是一陣陣的發寒。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如果連名聲都沒了,這人也算是徹底死無葬身之地了。難怪袁紹被氣得都起不了身了呢,原來這其中還有這么一層用心啊!
實在是太毒辣了。
再看向禰衡,公孫瓚的目光少了幾分親切,倒是多了幾分戒懼。物盡其用,人盡其才,鵬舉賢弟的心思,果然淵如汪洋,高深莫測啊。
單經的目光也變了,少了幾分輕蔑,多了幾分鄭重。他明白王羽屢屢派禰衡出馬的用意了,他是要借這一戰,徹底莫定禰衡的惡名,令天下人皆知,以后誰跟青州打交道,想搞輿論戰什么的,事先都得好好掂量一下。
會罵人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人跟瘋狗一樣,全不在意自身之名。
“差不多了,就讓衡再送他最后一程吧。”禰衡感受到了眾人目光中的含義,但他不在乎。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知遇之恩,恩同再造,這是自古以來最大的道理,自己沒別的長處,只有這一張鐵齒銅牙,只要主公不嫌棄,自己又何必在乎那些虛名?
“卻說那袁閥之中,藏污納圾……”抬手一指,指向城樓,禰衡的罵陣再次展開,這一次,他的言辭卻突然正經起來,不再說那些帶點桃色的段子,反而說起了袁家欺男霸女,欺壓良民的舊事。
若說之前兩軍將士還覺得有趣,說到這里,眾人胸中陡然卻生出了一股怒氣,幽州將士更是紛紛喝罵出聲,城頭上不時還有人附和。
都是平民出身之人,最恨的就是這個。
罵不多時,城樓內忽然一陣紛亂,依稀有人高喊‘醫匠’二字,可惜,醫匠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城樓內猛然傳出一聲厲喝:“稱正平,吾必化成厲鬼,索命于汝!”
聲音高亢且凄厲,最后一字吐出,卻如琴弦承受不住高音,猛然斷裂了一般,戛然而止。隨即,城頭傳來一聲哭嚎,有人大呼‘主公”從城頭一躍而下,砰然落地,當場氣絕。
城內城外,一片肅然,這場曠日良久的河北大戰,以袁紹的敗亡而徹底告終。(。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