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城西一處荒僻的宅院。
院子里有幾顆半死不活的老樹,門窗都有了些年月,看上去就很破舊,風一吹,更是發出陣陣難聽的吱呀聲,讓人心里發毛。
濮陽這種大城之中,原本不應該有這種地方,但這兩年,濮陽屢經戰亂,居民逃散了不少,這種廢棄的院子一下就多了起來。
此刻,棲身于院落中的不是流民、乞丐,而是兩個衣冠楚楚,望之便不似尋常人的儒士。
“要來了?”
“嗯,要來了!”
“于兗州,于天下,這可都是最好的機會,公臺,你不會就這么輕輕放過吧?”
“不放過又能如何?呂布有勇無謀,明明危若累卵,不見出路,偏偏還要端著架子,青州三路大軍攻來,他縱有項籍之勇,又豈有破圍之能?還有張孟卓兄弟……也不知被人灌了迷魂湯還是怎地,居然說起人家的好話來……你自己說,形勢如此,陳某一無拳無勇之人,又能如何?”
面對同道的質問,最先開口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緩緩說道:“其實,孟德他……”
“休提此人!”陳宮厲聲斷喝,不讓對方繼續說下去:“他提拔寒門子弟倒也無妨,和那王羽一樣,他出身差,自卑使然,在名門高士面前總是自覺抬不起頭,做法激進了些倒也有情可原,吾不與他計較。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文禮等人狠下殺手!”
他臉上流露出了極為深惡痛絕的神情:“即便不提他算計劉公山時,文禮等人不加怪責,還幫他遮掩的情分,單說刑不上大夫的規矩,他就不應如此行事!周公代王行事,面對流言蜚語,只是謹言慎行,戰戰兢兢,何嘗加害過議論他的人?這是何等心胸?曹賊睚眥必報,無容人之量,又豈是兗州之主?”
“唉,公臺,你這又是何苦?你的志向是合縱連橫,以三寸不爛之舌,震古爍今之才游走于諸侯公卿之間,卻怎地對這些私人交情念念不忘?須知,孟德當日也是一時沖動,以為邊文禮等人暗通青州,與他為敵,事后他也是后悔得很呢。”
陳宮對其勸說不屑一顧,斬釘截鐵的說道:“只管叫他死了這條心便是!就算呂布真的要投青州,某也不會助紂為虐,幫曹賊成事!允誠,我勸你也早日看清此人狼子野心,與其劃清界限才好,當年群雄討董,你擁兵數萬,為群雄之冠,就因為你一意看重曹操,才落得今日這般境地,你怎地就不知悔改呢?”
“唉……”鮑信長嘆一聲,不勸了。
他當年籠絡曹操,主要還是因為袁紹的命令,袁紹雖然在那場大戰中沒出什么力,但這個盟主做的還是實至名歸的。
王匡、張邈、鮑信、曹操、張揚,這幾路諸侯都是以他馬首是瞻,能在名望、地位上與他抗衡的只有劉岱、喬瑁以及袁術,但前兩者受了他的挑撥,自相爭斗,不亦樂乎,袁術遠在南陽,對關東的影響微乎其微。
成皋那場大戰改變了一切,當時曹操雖然也損失慘重,但招降納叛之下,實力反倒很快超出了他這個實力派諸侯。本來還指望著從泰山老家再拉一票人馬來重整旗鼓,結果又出了王羽這個妖孽。
就這么著,鮑信越混越差,在奉高之戰后,更是將老本賠了個干凈,連附庸都算不上了,直接變成了門客幕僚一流。
前后這么大的反差,讓他如何不覺凄涼?
當然,要不是他現在混得這么慘,對曹操深惡痛絕的陳宮也不可能見他,只是這個話題要是再說下去,鮑信很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陳宮給說服了。
不過,鮑信這次領命東來,本也不是完全為了曹操的命令,對王羽的仇恨才是他最大的動力。沉默半晌,他還是問道:“這么說來,就沒辦法阻止此事了?”
“……”陳宮皺著眉,思索了很久,最終只吐出了一個字:“難!”
現在擺在呂布軍面前的就是兩條路,戰或和,青州的三路大軍雖然始終沒動,形勢卻是明擺著的。一旦呂布拒絕了王羽誠意十足的和談,那就等著開戰吧。
呂布雖然在軍中說一不二,但若無正當理由,就拒絕王羽的示好,把并州軍往死路上引,眾將會如何抉擇,也是很難說的。
陳宮口才的確很好,但再怎么好,他也不可能口空白話就把黑的說成白的,指鹿為馬的技巧考的不是舌頭,而是刀子。
“終究還是有人不喜歡王羽的吧?能不能從他們身上想想辦法?”
陳宮知道鮑信指的是侯成、魏續幾個反對派,這幾個家伙一開始只是出于私怨,到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了。就憑他們先前的諸多劣跡,兩軍合并之后,就不會有他們的好果子吃,所以,盡管明知風險,他們還是旗幟鮮明的表明對王羽的敵視。
“說動他們不難,哪怕是驅使他們鋌而走險,也有法可想,問題是,王羽又不是孤身來的。”陳宮捏著眉心,無奈道:“他那千余近衛戰力強悍,更有趙云、魏延這樣的猛將在身邊護衛,就算是呂布,也得事先布置妥當,然后動員大軍圍攻才有希望拿下他,單憑侯成幾人……難!很難!”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之前王羽無后,只要殺了他,青州也就四分五裂,不足為患了。可現在,他的嗣子王麟已經半歲,無災無病,就算真能拿下王羽,只消不是生擒,就得馬上面對青州軍的報復……也就是侯成幾個沒了退路,否則誰會愿意和王羽同歸于盡?”
鮑信的眉頭擰成了川字。動身來濮陽之前,他只想著說服陳宮會很難,但真正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說服陳宮其實很容易,只要不提勸呂布投靠洛陽就沒事,真正棘手的,只有王羽本身。
“當真無法可想?當真無法可想了嗎?”他搓著雙手,唉聲嘆氣。
陳宮猶豫再三,終于還是遲疑著說道:“也未必全然無法,只是不太容易掌控……”
“喔?”鮑信眼前一亮,催促道:“公臺有計何妨直言?眼下這狀況,死馬當活馬醫也好啊。”
一句話出口,他自知失言,連忙又解釋道:“我不會說話,公臺莫怪,我的意思是,只要能完成這樁大事,天下名士誰不敢念公臺大德?”他知道陳宮好名,認死理,只管把話往好聽了說。
“魏將軍與嚴夫人乃是表親姐弟,呂布性格雖然剛強,卻能聽得進婦人之言,嚴夫人沒有別的愛好,只喜歡些珠寶金玉之類,只要通過魏將軍,讓呂布與王羽直接翻臉可能很難,但給他設點障礙還是很容易的……此外,小姐那邊也可以想想辦法……”
陳宮聲音漸低,鮑信卻聽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不多時,他告辭離去,去張羅嚴夫人喜歡的那些寶貝去了。
望著鮑信離開的背影,陳宮神情木然,久久不語。
憑良心說,呂布對他還是不錯的,也許稱不上言聽計從,但應有的尊敬還是有的。而這一次,他卻是正將呂布往死路上推,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讓那個暴發戶之子就這么輕而易舉的占據兗州,動搖華夏幾千年來的傳統和根基吧?
好在這不是一條絕路,依靠強悍的并州軍,再加上各地豪強的助戰,打敗青州軍或許很難,抵擋個一年半載也不是完全沒希望。
只要支撐到北疆有了動靜,轉機,就出現了!
另一邊,王羽一行人已經到了昌邑,在這里和趕來迎接的張超碰上了頭。
“這么說,軍中已經沒有請戰的異聲了?如此甚好,真是有勞二位叔父了。”
“只是片言之功耳,算不得什么。”張超滿臉帶笑,曬然道:“陳公臺常以張儀、蘇秦自居,其實就是個趨炎附勢之徒罷了,可他根本不明白,對世家來說,生存和延續才是最終目的,他們不會為了這樣一場無望取勝的戰爭投入太多……”
在東海見過王羽之后,張邈兄弟就回到兗州,開始宣揚和青州親善的好處,以及王羽聽到了世族的心聲后,決定改弦易轍的消息。
這對陳宮等主戰派是個重大打擊。
當然,陳宮對呂布的影響力比張邈兄弟更強,不過,張邈也很有辦法,每次呂布召開軍議提及此事,他都只管將話題往錢糧上引。
后勤補給,一直就是呂布最大的心病。在洛陽時還能有點余裕,可到了東郡之后,他立足未穩,又聽從陳宮的勸諫厚待世族,結果就是他囊中空空。
張頜認為兗州之戰可能速戰速決,就是因為呂布缺錢缺糧,想死守城池都做不到。
張邈把話題往這上面一引,呂布就開始犯愁了。
問陳宮,能不能從世族那里好歹先征收些錢糧來備用,不管打不打仗,錢糧多點都不是壞事,底氣足么。
陳宮當然說不行,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在名士間的名聲,想博得好名聲的最佳手段,無疑就是帶給世族們足夠的利益,輕徭薄賦自然是邀名的最佳手段,怎好出爾反爾呢。
結果,張邈緊跟著質問了一句,問陳宮兵無糧如何打仗,就把他給問住了。雖然他很快反應過來,說如果青州妄自興兵來犯,境內的義士為了自保,也會努力獻糧捐餉,但呂布對此卻嗤之以鼻。
他不擅長謀略,并不代表他不知兵。
打仗講究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糧多有糧多的打法,糧少有糧少的打法,事先連自己有多少戰略儲備都不知道,這樣的仗也能打?
因為這樣,呂布算是發現了,陳宮口才了得,但骨子里還是個書生,紙上談兵很厲害,讓他真的下場開練,就玩不轉了。
于是,最終還是張邈兄弟的游說占了上風,張超這次出迎,是呂布正式委任的。這就相當于正式的承諾,王羽的安全和談判的順利進行都有了保障。
“不過,夫人那邊似乎對將軍有些不滿……”好消息說完,張超話鋒一轉,說起了壞消息。
“夫人?”王羽微微一愣。
“是啊。”張超點點頭,帶著一絲嘆息說道:“夫人與呂將軍結發二十年,一直相敬如賓,呂將軍英武過人,卻少有在外留情之舉。而將軍……咳咳,別的倒還罷了,喬家姐妹之事鬧得實在太大,也難怪夫人擔心……”
“……”王羽很憋屈,不四處留情?這是形容呂布的?別逗了,他就是沒遇上合適的,當初要不是你未來女婿我橫刀奪愛,你早就被打入冷宮了,嗯,未來女婿搶了老丈人的小三……這關系說起來確實很復雜誒。
“呂家小姐的性格又有些……夫人擔心她過門后受委屈也是尋常。”張超又解釋兩句,自己也覺得別扭,干脆直接做出結論:“總之,到了濮陽,將軍固然要注意安全,不給宵小之輩可乘之機,要想成事,嚴夫人那邊,也須得留意一二。”
王羽點點頭,正要感謝兩句,卻不防魏延在一邊嚷嚷起來:“孟高先生,你想太多了,誰不知道我家主公風流倜儻,堪稱少女殺手嗎?你若不信,不妨與俺打個賭,就賭那呂家小姐見到我家主公后,會不會直接撲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