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胡兵入林之初,外面的胡騎還在大聲叫囂,給那兩個人鼓勁——這么冷的天,就算是要發泄獸欲,也需要很大的勇氣,眼看那倆人有這個意思,眾人豈有不跟著起哄的道理?
等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胡騎們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了。
還是那個道理,這么冷的天,就算被撩撥起了興致,也不可能大戰個三百回合,冷啊!不小心連下巴都有可能凍掉,何況更脆弱的東西?
再說,就算那兩個不怕死的興致高漲,可以逆天行事,那林子里不可能死沉沉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吧?那女子只要沒死,就應該有聲音發出來,要知道,草原人干這事兒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女人的慘叫,這會讓他們很有成就感。
“哈勃,拉桑,你們湊上去探探,小心點。”彎刀回鞘,頭目擎起了彎弓,一臉凝重的點了兩個手下的名字。待兩名先哨應命向前探查時,他又在背后悄聲無息的打了個手勢。
同部族的胡騎,彼此之間還是很有默契的,這是在游獵生涯中培養出來的,見到手勢,眾胡當即心領神會,各自取下弓,結成了一個很大的半包圍陣勢,遠遠的綴在兩名先哨身后。
這是牧人們很喜歡用的戰法,以誘餌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等敵人現身攻擊,誘餌全力防御,由后面的伏擊者發動攻擊,若是發現敵人太強,就舍棄誘餌,四散而逃。
在狩獵和對中原的襲擾中,這戰法都屢建奇功,當年檀石槐的北疆大捷,就是用這種方法取得的。漢軍一開始還保持著足夠的謹慎,但連續吞下七八個誘餌之后,他們就變得大膽了不少,最后終于被檀石槐抓住機會,一舉圍殲。
現在,頭目倒沒指望復制檀石槐的輝煌戰績,他只想先弄清楚樹林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一個弱女子,不可能對付得了兩個如狼似虎的騎兵,樹林里很可能藏了什么人!可能是漢軍的斥候,也有可能是自發反抗鮮卑大軍的鄉兵義勇,還有可能是……
頭目額頭上,冷汗涔涔淌下。
他不擔心前兩者,無論是斥候還是鄉勇,人數都有限,不會主動招惹比自身強的敵人,現在他這里有十幾個騎兵,實力不可能比那些人差。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傳說中的疾風騎兵!
那支惡魔一樣的騎兵,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大軍取得居庸大捷后,一度曾在上谷境內圍殺過對方。然而,在數萬大軍,幾十萬部眾的圍追堵截之下,那支騎兵竟是進退自如,連馬尾都沒讓鮮卑人撈到一根。
騫曼大人對飛狐要塞的攻勢,未嘗沒有堵住對方后路,待其糧盡箭絕時再予以圍殺的意圖,為此他還向那位有鬼神莫測之能的子遠先生請教過。
結果誰也沒想到,對方壓根就沒退回冀州的意思,而是虛晃一槍,直接跑去了彈汗山,一口氣屠滅了十幾個大小部落,都是各大人的嫡系!
現在代郡主力和彈汗山的消息往來已經斷絕,誰也不知道那邊怎么樣了,萬一那個趙云已經盡屠了彈汗山,又轉身殺回來了,自己剛好撞上了他的先頭部隊……
汗水一路淌下,連滴水成冰的天氣都無法阻止,一直淌到到了胡騎頭目的眼角,使得他的視線瞬間有些模糊。
就在這時,異變陡起!
只見掛滿冰雪的松枝一陣輕晃,七八個身披白色斗篷的漢軍陡然現身,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一個個都是殺氣騰騰,手中的長弓已然拉成了滿月!
兩個誘餌反應最快,齊齊大叫一聲,一個側翻,直接將身體藏到了戰馬身后,并做好了隨時脫離戰馬,滾向雪地的準備。
伏擊的胡騎則是毫不猶豫的拉開彎弓,縱馬而前,連視野被汗水遮住的頭目,也做著同樣的動作。雖然對方出現的方式很突兀,但這個戰術他們演練過何止幾十次?已經完全變成了本能反應。他們要趁著敵人攻擊誘餌,殺傷敵人!
遠處圍觀的漢民則混亂起來,有人想趁機逃跑,卻不知該往哪里去,有人高聲大呼,向提醒漢軍小心,更多的人直接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這個時候出現的漢軍,無疑是從天而降的救星,但看這陣勢,救星們連自己都救不了。轉瞬之間,他們心里經歷了難以言表的大喜大悲。
“風!”漢軍特有的號令聲依然堅定而沉穩,八具強弓整齊劃一的發出了怒吼,弓弦相處,鋒利的箭矢卷著強風,呼嘯而至!
慘呼聲連響,八箭只有兩箭走空,其余六支長箭分別命中了目標,其中兩箭更是精準無比的一箭封喉,中箭的胡騎連哼都沒哼一聲,就丟下弓箭,歪歪斜斜的栽落馬下。
很顯然,在兩名誘餌身上,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戰績,漢軍的目標不是誘餌,而是胡騎的后續部隊!
也正是聽到了身邊傳出的慘叫聲,胡騎頭目才驚覺,他們現在面對的是漢軍,而不是漢民。前者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后者毫無組織,抵抗的武器也不過獵弓柴刀。
他的戰術執行得很完美,準確的估算過距離,在敵人現身之前,可以保證攻擊部隊處于弓箭射程之外,只有敵人發動攻擊的時候,才會驟然加速,沖進弓箭射程之內,發動反擊。
但他忽略了,漢軍的雕弓,和他們手里的彎弓完全不是一碼事。只要是按照軍中明文規定的標準制出來的漢弓,其射程和殺傷力,就遠在草原彎弓之上!
第一個照面,就是二死四傷,而他們現在還沒沖進八十步的有效射程!胡騎們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了頭目,無疑是在請示是戰還是退。
頭目死死咬著牙,有可能的話,他也想逃。
面前的漢軍不但箭術高,裝備好,而且對牧人們的戰法也很有了解,識破了自己的戰術,并將計就計的發動了第一輪突襲。光是已經現身的這八個人,他就已經沒有勝算了,那片樹林中,松濤陣陣,白雪皚皚,誰知道還隱藏著多少伏兵?
可他沒法退,戰馬已經沖起來了,就算他對自己的騎術再怎么有自信,也不敢在敵人弓箭的覆蓋下做減速、轉身這種高難度動作,那純粹就是活靶子,等不到轉過身,十幾個騎兵就得死傷過半,也許更多也未可知。
要知道,第一輪射擊中,對方對付的可是移動目標,勒馬轉身時,騎兵就是固定目標,以對方精湛箭術,只消兩輪攻擊,自己這邊就全軍覆滅了啊!
“沖!沖上去!漢人就是弓弩厲害,殺了他們,那些寶弓就都是大家的!”他嘶聲狂呼,用腳瘋狂的踢著馬腹,將馬速催動到了極致。
“嗷……嗷!”胡騎的血性被激發了出來,他們干脆拋下弓箭,揮舞著彎刀,向狼一樣嚎叫著,發動了決死沖鋒。
不過七八十步的距離而已,漢軍頂多再發兩輪箭,就算能取得跟之前一樣的戰果,自己這邊的人數依然占上風,很簡單的算法,不是嗎?
進入肉搏戰,孱弱的漢人豈是草原勇士的對手?連大名鼎鼎的白馬將軍不也倒在了草原健兒的馬蹄之下嗎?
“來啊,來啊!就是這樣,殺得才爽快!”另一名斥候副隊長黃澤哈哈大笑,左手擎弓,右手在腰間一抹,直接用四指夾了三支箭出來,然后用彈琵琶一樣的動作,在弓弦上一陣急撥,三支勁箭首尾相連的呼嘯射出,竟是使出了連珠箭的絕技!
此人是黃忠的侄子,在箭術方面本來就頗有天賦,得到黃忠親身指點后,進境更是一日千里。到了現在,即便在高手如云的斥候隊中,他的箭術都是數一數二的,連校尉李十一和獵戶出身的沐汪都只能甘拜下風。
輪精準度,三人相差仿佛,但這手連珠箭的本事,另外那二位就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了。
斥候隊是尖兵,但終究還是以收集情報,傳遞信息為主,即便戰斗,也是能伏擊就伏擊,能偷襲就偷襲,很少會陷入面對面的激戰。加入斥候隊之后,黃澤一直覺得有些憋悶,今天恰逢其會,倒是得到了個充分的宣泄機會。
雪原沸騰起來,戰馬狂奔掀起了漫天的雪塵,仿佛平地間卷起了龍卷風,人叫馬嘶的聲音不絕于耳,不時會傳來一聲轟然大響,那是人仰馬翻時鬧出來的動靜。
場面慘烈之極,也振奮人心之極,遠處觀戰的人群中,想逃的人停下了腳步,愕然相望;示警的人開始大聲歡呼,驚呆的人被身邊傳來的歡呼聲所驚醒,也加入了歡呼的行列。
“威武!漢軍威武!”
“殺啊,殺光這些胡狗!”
交戰的雙方并未受到歡呼聲的影響,漢弓雖強,胡騎也快,兩隊人轉眼間就結束了一面倒的遠程交鋒,進入了刀刀見血的肉搏戰!
這一刻,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
雖然只是連戰役都算不上,在數十萬人級別的大戰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一場戰斗,但雙方賭上的卻是各自代表著的榮譽與信念。
文明的強大,與野蠻的瘋狂,在刀鋒閃爍間,在鮮血飛濺間,展開了最直接的較量。
肉搏戰開始的一剎那,是八對十……很快有人倒下,有人找到了新的對手……八對九……七對八……六對六……五對四……
當支撐到最后的胡人頭目被亂刀砍成肉醬時,漢軍還有四人傲立。
“漢軍威武!”
這一刻,雪原上的歡呼聲也達到了頂點,響徹了邊塞的群山曠野之間;
這一刻,山在回應;
這一刻,水也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