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娘的人手一揮,鐵老虎不救人,還有金市長,我們都去瞧瞧,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得上忙。
很多不熟悉的民眾互相招呼著自發趕到事故現場。
剛進公堊安大樓建設工地街口,有人在分發勞保手套,還有人領著他們井然有序地往事故現場分流。
一路上都有燈火指引和人員疏導,還沒進事故現場,就聽到里面整齊劃一的號子聲,一人高呼,眾人響應。
進了施工現場,又有人在分發著工具和任務,里面的廢墟瓦礫不斷地被排著隊的人們接龍傳出,體積稍大些的殘垣斷壁,有工程車輛在搬運。
剛進現場的人不住地詢問著,有沒有人救出來,下面到底埋了多少人。
問到這事,剛才還興高采烈跟著隊伍齊喊號子的人沉默地搖搖頭。
來人不死心,又詢問,是不是金市長也在里面?
被詢問的人一瞪眼,勃然大怒,什么叫金市長也在里面?他不在里面,他在外面,他就站在現場的最高處,正指揮著工程車開挖呢,你是不是詛咒他老人家也被埋在廢墟里?
來人一縮腦袋,嘿嘿訕笑著說,口誤,口誤,我怎么會詛咒他老人家呢,昨晚剛在新聞聯播上看到他老人家登上人民大會堂的主堊席臺,中堊央領堊導還親自給他頒發證書。
說到金市長在京城里的輝煌事,很多人都七嘴八舌地插嘴,有人說,你沒看到新聞后的新聞現場,中堊央臺那個一號女主播曹記者還采訪過金市長。
另外人迫不及待地說,是啊,是啊,尚副總堊理親手在金市長的勞模證書上題詞簽名,三千多號勞模金市長這是獨一家啊。
剛來的人搖了搖頭說,昨晚上還在京城跟中堊央首長握手,現在就趕到這里搶險,這樣的勞動模范大概在全國也是獨一家吧。
被詢問的人說,你這是沒見識,什么叫昨晚上剛握手,那又不是直播,應該是昨天上午在人民大會堂頒發的證書。
來人感慨說,昨天上午也好昨天晚上也好,總之,金市長是大老遠從京城趕回來的,鐵老虎整天呆市委大院里,也不見他在這里出現。
被詢問的人振振有詞道這就是為什么金市長被評為勞動模范要不,干啥這個勞動模范不評給鐵老虎?
來人反駁道照你這么說那為什么不讓金市長當市委書堊記,鐵老虎當副市長?
被詢問的人被問住了,惱羞成怒道,讓你到這里干活的,不是來拉家常的,你懂什么?
來人也是個躁脾氣梗是脖子說,反正我覺得,南門市委沒好人哪,只顧著自己快活從不關心咱老百姓的死活。
被詢問的人這回抓著了小辮子,洋洋得意道你這回看走眼了,市委大院里還是有好人的,就我看到的,就有沈向陽副書堊記和胡飛燕副市長就在現場。
來人一愕,咧著嘴笑,來了好,來了好,這也說明除了金市長,市委大院還是有幾個好官的。
樸素的民眾,按照他們樸素的標準,劃分市委大院里的好人壞人。
好人好官金澤滔和沈向陽此刻站在事故現場的最前方,注視著程真金他們的操作。
程真金一邊看著圖紙,一邊小聲地詢問著大樓工地的施工員,和自己帶過來的技術員討論計算著裙樓的倒塌數據。
現場留給他們的時間并不多,柳立海和翁承江在他剛進場時就交待得很清楚,務必在天亮前能挖出一條通道來,只要能找到工人受難的地方,打通通道,搬出尸體,那就是勝利。
金市長說我行,我就應該行,程真金暗暗給自己打氣。
他很快就結束了討論,下意識地回頭想跟金市長匯報,卻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捏著拳頭在半空中揮了揮,然后頭也不回地加入現場清理零星廢墟的接龍搬運隊伍。
程真金深深吸了口氣,取了三個方向,交代好操作員有關挖掘數據,三臺挖掘機陡然發動,齊頭并進,共同作業。
轟隆隆的大功率發動機的轟鳴聲,和那邊人聲鼎沸的勞動號子聲此起彼伏。
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市民從遠近圍了上來,自覺地加入勞動的人群,公堊安隊伍從勞動隊伍中分離了一部分,專事安全和秩序。
隨著挖掘越來越深入,隨時都有消息傳來,遇難工人家屬也被帶離工棚區,專門被集中在廢墟外面的一塊空地上。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路上的照明燈都開始熄滅,從金澤滔進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快三個小時,工人遇難點的廢墟土石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著,越到下面,越需要大型挖掘設備。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程真金跑了過來,輕聲在金澤滔耳邊低聲匯報:“可能挖到人了,請金市長過來看看。”
金澤滔心里沉重,如果是活人,程真金不用這么小聲地告知,早大聲嚷了起來。
金澤滔跟沈向陽匆匆跟了上去,果然不是活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蒼白的手,手心就象張白紙,指甲發黑,順著手指而下的是已經凝固的暗紅血漬,倔強地向半空伸張著。
這副場景是那樣的眼熟,跟他來時睡車上噩夢里的情景一樣,不屈的掙扎,無助的死亡。
金澤滔低聲吩咐著程真金:“工程車繼續掘進,這里留給我們人工挖掘。”
金澤滔和沈向陽都參與人工挖掘,很快遇難者的尸體被清理出來,這是今晚,也是事故發生以來第一具找到的尸體。
這個遇難工人的家屬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不幸,唯一讓家屬寬心的是死者除了四肢有皮外傷,尸身保存得還相當完好。
金澤滔指揮著建筑工人將遇難者尸體搬出廢墟,在外面的空地上,早等候這里的家屬,在地上鋪好了草席,再上面鋪開棉被,家屬早就準備好干凈的衣褲。
有老人婦女在打熱水準備給死者凈身,金澤滔伸手奪過一個婦人的熱毛巾,婦人用力抓著毛巾,小聲地說:“金市長,這個你不能來。”
金澤滔固執地抓著毛巾,一言不發,人們發現,此時,金市長的眼睛血紅血紅,就象淌著血,著了火。
有老人拉住婦女的胳膊,低聲說:“有金市長給這娃送行,是他的福分,黃泉路上一路無礙,金市長這分情義,咱記著吧。”
從發現這具尸體到現在,金澤滔一直沒有說話,心里面就象被什么東西堵著難受,喉嚨就象著了火似的焦躁。
他只覺得這個工人就是在噩夢里出現的,諸多向天空掙扎著的其中一人。
對死亡和生命的意義,即便現場這些老人,都沒有他親身經歷的刻骨銘心。
再世為人,使他對死亡滿懷的不是敬畏,而是厭惡,只有生命才能讓他敬畏。
冥冥中,他直覺,這雙手,在他的噩夢里出現過。
從面相看,這還是個半大孩子,甚至沒有經歷結婚生子,他小心地擦拭著他的雙手,用力擦盡凝固在掌指間的血漬。
旁邊小聲抽泣的婦女,還聽到他的喃喃自語:“我不知你的名,不知你的姓,你如果心里有委屈,就怪我吧,怪我沒有趕上救你。”
婦女終于失聲痛哭:“金市長,這哪能怪你,是這娃命不好啊,沒來得及等市長你來打救。”
金澤滔沒有理會婦女的哭訴,仍舊說:“擦凈你的手,下面就靠你自己打開一扇生死門,勇敢的孩子啊,前路靠你的手去開拓。”
金澤滔擦干了他的手,順著方向,去擦他的腳,又在喃喃自語:“有黑暗,就有光明,有死亡,就有新生,擦凈你的腳,下面的路要你自己走,可憐的孩子,前路還要靠你的腳去遠足。”
沈向陽心里磣得慌,他不敢和金澤滔一樣圍著尸體還能象活人一樣念叨,他扭著頭,甚至都不敢看這個年紀不大的死難者還沒有閉闔的眼瞼。
金澤滔很快就轉到他的頭,手掌在他的雙眼上向下輕輕一抹,用熱毛巾再一敷,剛才還痛哭的婦女忽然驚奇地發現,剛剛看起來還猙獰的面孔此時卻那么的安詳,就象睡熟了。
金澤滔輕聲說:“看好路嘍,走好不遠送!”
沈向陽一把抓著他的胳膊:“澤滔市長,你沒事吧。”
金澤滔茫然回頭,展顏一笑:“向陽書堊記,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怪自己沒早點回來,如果能及時發現,這孩子興許還能救活,就是心里堵得慌。”
沈向陽怎么都覺得金澤滔剛才的舉動很怪異,連忙偷偷叫過王培昌王大夫,王大夫打量了金澤滔一下,說:“沒什么事啊,澤滔市長不是挺正常的嘛,我看你倒有些精神恍惚,離這里遠點吧,第一次見死人都是這樣,回去睡一覺就沒事了。”
沈向陽拼命搓著臉頰,一晚上沒睡,興許真是太累了,自己沒經歷過生離死別,如果不是這里人多,他是死活不敢往死人邊上湊的。
他深一腳淺一腳扒開人群,朝外面走去,心里暗道,不如到車上打個盹,或許會好些。
正好柳立海聞訊說扒到尸體興沖沖趕過來,看著他灰敗的臉,關心地問了一句:“向陽書堊記,你臉色怎么那么難看?”
沈向陽隨口說道:“找個地方瞇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