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門心思放在家族上,一個人扛起家族的重擔,日夜心力交瘁,并非小姐多喜歡算計,而是除了這樣,小姐不知道一個人待在那閣樓中,還有什么事可做。
只有蔡巧知道,在出閣之前,蔡洺也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會笑會鬧,沒有一張僵尸臉,不會整天冷冰冰的,說話不會沒有生氣,也能用憤怒表達心中的不滿,笑容表達心中的快樂。
為了家族容光嫁給一個老頭子,埋葬的是一個少女的一生。
十年之后,劉表死,小姐又背上弒夫和與仇人媾合的罪名,其實包括蔡氏家族在內,都已經看不起她,只是因為她屢次為家族化險為夷,并帶來新的興盛,所以沒有說破。
可是蔡洺又何嘗感覺不出來,離開牧府后,依然一個人待在那狹小的閣樓中,她已經對旁人的看法麻木,只是幸福離自己太遠,心灰若死。
十年來,蔡洺一直自己化妝,因為她恐懼就這樣在黑暗中流逝青春,從來沒有綻放過,就在指間的縫隙中偷偷溜走。
隨著一年一年的過去,每年的生日,蔡洺都會變得異常煩躁,多少年了,蔡洺從來沒過過生日,有一次劉表溺愛,要為她過,一向平靜如死水的蔡洺發了脾氣,當時滿堂客人在,包括劉表看重的文人墨客,劉表很尷尬,從此再也沒提起過。
這一切,只有蔡巧一個人看到,只有她最知道小姐心里受了多少煎熬,心里在想什么。
還要被人誤會她多么狠毒,小姐一直默默承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擺脫,難道就要這樣結束小姐一生嗎?那上天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
這十多年來,唯一讓蔡巧歡喜和意外的,只有三次,襄陽世族叛亂被鎮壓,蔡洺自己悄悄過了一次生日,過完生日后,小姐卻突然哭了,哭了整整一夜。那是十年來。蔡巧第一次看到小姐真正的哭。
第二次是荊州舉行的四科舉仕,荊州大亂被平定,蔡氏家族全被誅族,蔡洺沒有哭泣,只是建了一個靈堂,跪在地上看著牌位上一個個名字,就好像自己守護了很久的一個頑劣小孩,不聽話溺水了一般。
那時蔡巧很意外,蔡巧知道,蔡洺十年來。從來把家族放在第一位,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不顧,原本蔡巧以為,家族被誅滅后,得以身免的蔡洺,會悲痛欲絕,甚至自盡。
可是蔡洺沒有,從始至終。一滴淚水都沒流過,那種表情,就好像當初劉表死了之后一般。
而當四科舉仕舉行。蔡巧看到小姐舍棄了靈堂,開始專心準備考試,每日讀書做題,還曾去崔州平府上請教經驗。
以前,蔡洺在為蔡氏家族出謀劃策時,也曾這么認真過,可是蔡巧能察覺得出來不同,為家族謀劃。蔡洺是一種麻木的趨驅使,為了找到一點自己存在的目的。
而參加四科舉仕,是蔡洺從心里愿意,這種愿意表露在臉上,就是認真中帶著一點生氣,而不是麻木。
當拿到第一名后,蔡巧在蔡洺臉上看到了笑容,很自然的笑,再也不是以前讓人看了心頭結冰的笑容,仿佛十幾年前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姐,一點點回來了一般。
第三次,當蔡洺開始算計雍家的時候,蔡巧明顯感覺到,和當初為了蔡家謀劃一般,蔡洺付出了全力,這時蔡巧終于知道,蔡家這一個蔡洺維護了十幾年的對象,被另外的取代了。
而能讓蔡洺這樣做,怎么可能是要報復?
只是蔡巧不能理解,蔡洺為什么愿意幫助劉璋,又為什么不為自己申辯?
劉璋掌著蔡洺的肩膀,在蔡洺身旁坐下來,緩緩道:“雍家被攻擊,四郡全反,現在南疆大亂,洺兒,給我一個你這樣做的理由。”
蔡洺趴在桌上哭了良久,聲音漸漸湮滅,只剩下身體微微顫抖,劉璋輕輕摟著她的腰,“如果你真是為了報復,你只需要再說一遍,我就信了。”
“西南絲綢之路,過永昌,建寧,牂牁,繞越雋,出西南夷,中間蠻夷無數,土寨極多,與雍家一樣有非分之想者更多,四郡豪族,雍家為大,斷了雍家,其他三郡豪族兔死狐悲,必然憤而反叛。”
蔡洺的聲音從桌下傳來,帶著一點泣音,聲音清晰。
劉璋輕出一口氣。
“反叛又如何?”
“正好一網打盡。”
“可是三郡兵力相加,有五六萬之多,再加上建寧原本是雍家之地,川軍很難站住腳,要想擊敗,需要動用多少兵力,耗費多少糧草,你想過嗎?”
“想過,可是如果你要顧忌這些,趁早斷了開西南夷的念頭。”
蔡洺抬頭看向劉璋,定定地說道,劉璋也不由一滯。
蔡洺道:“只有將四郡豪強一網打盡,益州境道路方能暢通無阻,否則,四郡隱患還在,政令不行,哪怕開通,商人不但被抽取過路稅,被迫讓利,家財性命更是難保,有誰會從此過?
大人沒看到現在涼州軍閥不遵王化,不但商人不能通,連西域也漸漸脫離漢庭掌控嗎?”
劉璋看著蔡洺面容,淚水將臉上的妝都弄花了,帶著一些悲傷和零落。
“洺兒,原本以為你只會算計,沒想到你竟有這般見識,可是四郡豪族,不是那么好一網打盡的,就算這次法正能擊敗四郡軍隊,四郡豪族受了重創,可是躲回山高路險的老家,我們一樣無可奈何。”
劉璋輕輕擦拭著蔡洺臉上的淚水。
“有什么難的?”蔡洺任劉璋的手指在滑嫩的臉上拭動,不屑地道:“以兵隔之,以利誘之,絕其命脈,四郡不攻自破。”
“哦?”劉璋好奇道:“怎么個破法?具體說說。”
“四郡之路,牂牁,永昌路段較少,選擇的基面也相對平坦,已經開通,唯獨建寧前段中段后段,跨度最大,難度最高,所以才最后修筑,如今連最難的建寧中段都已經修通了,雍家被滅,只要擊敗四郡之兵,絲綢之路必能出西南夷。
所謂以兵隔之,就是攻下四郡重要的幾個城池,豪族依仗的是深山老林,對這一點,川軍易如反掌,然后用兵力鎮守城池,扼守棧道,限制四郡豪族出入。
這是從地理上斷絕豪族。
以利誘之,就是在城池和棧道之旁,設立互市交易,凡事聽從牧府命令,與豪族作對的土寨,滿意,平民,才可以販賣山中特產,同時購入鹽巴鐵器。
這是從民心上斷絕豪族。
絕其命脈,指的是水,牂牁永昌,皆三江過流,主公要么可攔河筑壩,要么可河流改道,必讓那些深山的人年年干旱,歲歲洪澇,獵物不行,牲畜不存。
四郡本來就窮困,食不果腹,與天斗與地斗,每年還死無數人,如果加上災害,必然民不聊生,若尊牧府令者,可搬移至川軍掌握的城池居住,否則,活該死于道途。
如此一來,豪族就算不徹底湮滅,也土崩瓦解,而且。”蔡洺眼中露出冷冽的光芒:“我才不相信豪族手下的勢力那么聽話,民以食為天,豪族讓他們吃不飽,到時候主公只需要坐在家里等人獻上豪強人頭。”
劉璋這才發現蔡洺的性格沒有變過,心腸果然歹毒。
“攔河筑壩,三江改道,這是很大的工程,而且不能立竿見影,鎮守四郡城池和棧道的兵力,每年得消耗多少糧食?”
“我不明白。”蔡洺看著劉璋,不客氣地道:“我現在完全不明白當初是哪個混蛋堅持開通西南絲綢之路的。”
好厲害在一邊偷笑,劉璋臉上尷尬不已,這混蛋不就是自己嗎?
蔡洺道:“我就想問問那混蛋,當初是不是缺根筋,既然要開通絲綢之路,對四郡的花費就必不可少,所謂城池棧道駐兵,已經南疆守軍的糧草消耗,必然在開通絲綢之路的預算之內。
難道這個混蛋以為開通絲綢之路,只是修路而已嗎?
當初孝武帝開通西南夷,雖然沒有成功,可是至少也滅了蠻夷諸國,設置了漢郡,為主公開通西南夷從地理名義民心上,都奠定了基礎,如果主公這點糧草都不愿消耗,那還開什么絲綢之路?趁早把人全撤回來,在巴郡外面修個長城得了。”
劉璋差點被蔡洺那生氣的表情逗笑了,可是細一想,當初這些困難都料到了,只是當真正發生時,又開始舍不得打破荊益休養生息的大好局面,只想得過且過。
可是,真的一邊安撫豪族,一邊修路,就真的長治久安嗎?動武,是快刀斬亂麻,安撫,那是慢性毒藥啊。
現在想想,蔡洺的做法,應該才是理智的,只是那種手術般的絞痛,讓一個孱弱的病人難以接受。
蔡洺繼續道:“我大概預計,我們駐兵的時間,不會超過真正開通西南絲綢之路的時間,也就是說,當我們開通西南絲綢之路時,四郡已經平定,這正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主公要用什么休養生息,不宜大動干戈的說辭,來否定,那最好立刻放棄開通絲綢之路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