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下了筆,文思便如泉涌一般來,隨即徐謙落筆破題,曰:君子于仁厚先天下,而應之者神矣。
居上位之人在身后的仁德走在天下人的前面,響應他的效果是不可思議的。
破題并無新意,與徐謙一向劍走偏鋒的風格大是迥異,他下筆的時候,心情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可是當破題之后,一切顧慮都壓在了心底。
反正已經破釜沉舟,索性就搏一把罷。
他的眼睛看著沒有新意的破題,帶著幾分嘲諷之色。
上位者,什么是上位者?上位者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君子,可以是官員,甚至可以是……
這句話,揭示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既然是君子,是上位者,就必須在道德上面給天下人表率,所謂教化,無非就是樹立表率讓人學習罷了,說是上位者其身不正,就不要怪小人們效仿了。
他很快就破了題,緊接著按照自己這幾日的感悟,繼續寫下去,他有時會停頓一下,似乎在考慮把自己要說的話插在哪里合適,放在承題不好,那里太過顯眼,太過顯露痕跡,可要放在收結,又未免啰嗦。
最終,他下定了決心,在第三股的開頭寫道:“則嘗觀其所甚篤焉。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親,固非日與國人明秩敘……”
寫到這里的時候,徐謙感覺自己的手有些不聽使喚,嗓子都要冒出來,他深深吸口氣,不得不靜下來。
這段文字的意思是,我曾經觀察君子所重視的,是天子一定要有父親,諸侯一定要有兄弟,提倡弘揚孝友之治與重視親族的情分……
這一句特意把天子有父直言不諱地道了出來,而且結合上文,整個文章的核心思想在于,要想教化治理天下,首先就要上位者與身作則,上位者莫過于天子和諸侯,那么天子和諸侯就必定要做出表率作用,何謂表率,百善孝為先也,如若不然,則上行下效,很快就要天下崩亂了。
寫下了這一段,徐謙冷靜了一些,繼續開始起第四股,之后的文章大多是圍繞著這個中心進行排句,倒是沒有什么逾越的地方,如今自有了名師指點,對于文章的把握已經越來越輕松,所以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一個時辰功夫之后,文章便作成了。
隨后他也不急,又掀開一張白紙,將文章重新抄錄了一份,書上自己的姓名、籍貫、身份,又重新瀏覽了一遍,便開始答其他的考題了。
院試考的是五場,不過還是老樣子,最重要的還是八股,只要八股文過得去,其余的不出大的差錯,往往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若是與之相反,那么其他的試題你便是答得再好,只怕也與功名無緣了。
經歷了連續三場考試,徐謙已經經驗豐富,算是半只腳踏入了老油條的行列了,在考棚里該吃的時候便吃,該睡的時候便睡,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富家公子,所以這點苦倒也不覺得什么,他的試題早已做完,已經開始有人交卷了,其實小考提前交卷多少會有一些好處,因為提前交卷的人往往考官都會當場來看,若是興致高昂,或許還會與考生說幾句話,只要能博得考官的好感,這印象分可不低。
只是這一次徐謙顯然沒有提前交卷的興趣,無動于衷地在考棚中安坐,一直等到梆子聲響起,差役過來收卷子,他才長出一口氣,提著考藍出去。
從考場中出來的人表情各異,徐謙此時心亂如麻,也不愿和別人多說什么,偶爾有不識趣的人來問他考得如何,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句:“生死有命而已,等放榜再說。”
他這淡漠的態度讓人以為這一次他考得不好,想到此前徐謙和楊佟之之間的賭局,許多人便忍不住議論開了。一開始還是有相當部分的人相信徐謙這一次能脫穎而出,力壓楊佟之一頭,可是現在,持這樣想法的人卻是少了許多。
楊佟之似乎考得不錯,被人前呼后擁地出來,被人問及時,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看到徐謙,眼眸中不禁掠過了一絲失落,眾人催問得緊,他才道:“末學雖是不才,卻也不敢有辱門楣。”
這一句話看上去謙虛得體,可是仔細一琢磨,卻是帶著一股子傲氣。
徐謙自然不曉得那楊佟之放出來的話,更不知道滿個杭州城已經津津樂道地敘說著他和楊佟之之間的高下斗爭,更是不知道,在賭坊里,他徐謙的的賭注是一賠七,花一兩銀子買徐謙勝,能賺回七倍。
他現在什么人都不想見,什么事都不想管,滿肚子都在想著自己的事,回到家里,他面色不善地對趙夢婷道:“從現在起,一直到放榜那天,我任何人都不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要掃地出去。”
趙夢婷幾天沒徐謙,見他考完回來,臉上剛剛路上幾分歡喜之色,可是見他面色不善,便關心地問道:“怎么?沒考好嗎?”
徐謙不知該怎么答,沉默良久,之后冷笑道:“不是考砸,是考得過了火。”
考得過了火……這倒是稀罕事,只是跟徐謙相處久了,也知道再多問只會讓徐謙更煩,于是道:“你餓不餓?我去做碗肉湯來給你滋補。你不在這幾天,也不叫人知會一聲,若不是托人去謝府一問,知道你在謝府里用功……”
徐謙有些煩躁地道:“罷罷罷,我知道了,下次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我定會知會你,我累了,想去睡覺。”
他抬腿要走,卻看到趙夢婷一雙美眸看著他,滿臉帶著失望。
徐謙看著趙夢婷,似乎感覺自己做了對不起趙夢婷的事一般,帶著幾分歉意地道:“哎……我真的累了……”
趙夢婷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的被子,我看你這幾日不在家,拿到院子里曬了,你等一等,我去張羅……”
徐謙尾隨而去,道:“我也來罷。”
二人一起將床鋪鋪好,徐謙這才注意到趙夢婷那平日淡然的臉似乎是帶著一股子的憂郁,忍不住道:“你為何一言不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難不成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來欺負你了?”
趙夢婷眼睛一眨,眼眶里蒙上的一層水霧頓時收不住地落下來,她掩面道:“你說走就走,可曾想過家里有人為你擔心。你又可曾知道為了你好好考試,我特意托人去買了食材和藥膳給你燉了一夜的湯?你知道不知道,我爹……我爹寫信要來接我,是我……是我說你孑身一人不能照顧自己,寫信回絕?你……你這不耐煩的樣子,就從未體諒過別人,你想的只有你自己……”
徐謙一時呆住,半晌說不出話。這么說來,欺負她的人是自己了?
只是,她為何為自己做這么多?徐謙在心里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一直被自己故意忽略的答案便冒了出來。
趙夢婷低泣著還要說,只是滿腹的委屈惹來面梨花雨落,一時哽咽。
這一聲哽咽就如一聲驚雷,轟得將徐謙炸醒,徐謙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年所思所想確實只有自己,從未顧忌過別人的感受,別人倒也罷了,他一向坑蒙拐騙的性子,可是眼前這趙小姐……
“她為什么動這么大的氣?是了,她對我這么好,一直默默支持我,堂堂小姐,寧愿照顧自己也不肯回去做她的千金,原來……”徐謙一時不知所措,你要他坑人,他能想出無數個辦法,讓他耍嘴皮子,他能說上一天一夜,可是怎么去安慰別人,卻發現自己生嫩得很,就像是粉嫩嫩新鮮出爐的小初哥一樣。
他想將趙小姐攬在懷里,卻又沒這膽量,這時代女子名節緊要,不像后世。于是只得道:“我錯了,我一時被功利蒙了心,是我的錯,你打我罷……”
“女兒有淚不輕彈……”
趙夢婷慍怒地看他,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
徐謙苦笑道:“在我徐家,男女平等,男人女人都一樣,都是有淚不輕彈……”他一面說,一面看著趙小姐那雖是帶著淚痕卻如出水芙蓉一樣的臉龐,竟是微微呆滯了一下,后頭的話一時哽咽,留在了喉頭。
像是什么驅使他一般,輕輕地握住趙夢婷那嬌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