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姑娘用疑似鄙夷的眼光掃過之后,徐謙頓時便沒了興致,靠在馬車里閉門養神,馬車在徐家門口停下,徐謙下了車,恰好徐申從徐家出來,瞇眼看到徐謙從一個女子的馬車里下車,臉上不動聲色,待那馬車走了,便將徐謙拉到一旁板著臉問:“大白天的,你竟也做這等下流勾當?”
徐謙愣了一下,道:“下流勾當?”
徐申便立即擺出長輩的樣子,腰桿子一挺,吹著胡子道:“你小小年紀,讀書才是要緊,像這等拋頭露面的女子,多半是哪個勾欄里的姐兒,你少沾這葷腥,老叔公和你爹全指著你給咱們徐家爭氣呢。”
徐謙還要解釋,徐申卻是擺手,正氣凜然道:“我不聽你辯解,這件事我不和你爹說,可是你自己要安份。”
徐謙欲哭無淚,眼睜睜地看著徐申往街上走了,臨末了還交代:“明日你爹他們就要啟程,我去打些酒,為他送行。”
這一日,一大家子人聚在徐家,直接吃了個通宵達旦,第二日清早,黃錦那邊已經派了人來,徐昌帶著徐寒、徐勇這幾個族人背上了行囊,在族中老幼的護送之下前往碼頭。
徐謙的心情頓時跌落到了谷底,他當然知道,老爺子這一去是去追尋他的前程,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成為重要的人,每一個人都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正如自己要讀書,徐昌拼了命也要為他籌措,為他掃清障礙一樣。
可是現在,徐謙也必須如此,他不怕被人咒罵有個東廠的爹,不怕被人笑話為閹黨,這是他為人子者理應做到的犧牲,長久以來,他和老爺子相依為命,雖然每日喊打喊殺,每日你罵一句我頂撞一句,只是即將離別,徐謙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碼頭處,徐昌看著徐謙,這一向世故的眼眸,今日卻是出奇的清澈,他嘆了口氣,隨即大手壓了壓徐謙的肩,道:“爹不在的時候,不要以為無人管教就沒了王法,家里還有夢婷在,我倒也放心你的寢食,你好好考試,黃公公那邊說了,只要這一次你鄉試成功,便可入京,到時直接參加北榜會試。到時你我父子再相見罷。”
徐謙點點頭,眼中竟是閃出些許的淚花,道:“爹,你到了京師可要爭氣,不要丟我們徐家的臉。還有,有些事目光要放長遠,切莫因為蠅頭小利與人計較,畢竟京師不比杭州,那里是龍潭虎穴,在緝事廠里公干,更要記得謹慎一些,不可把錢塘的習氣帶去。”
一番囑咐,仿佛徐昌成了徐謙的兒子,徐昌聽得刺耳,卻又無可奈何,從前的時候指望著兒子出息,現在出息是出息了,他娘的居然教訓起了做爹的,這個爹做得還真不是很有面子。
囑咐之后,徐謙又把徐寒、徐勇等人聚起來,請他們照顧徐昌,同時又不免告訴他們到了京師如何如何。這些人多是年輕人,想到要去京師那花花世界,況且去了之后,徐昌還允諾請他們幫閑,給東廠幫閑好處多多,不比在這里做小吏差,因此徐謙的囑咐大多都喂了狗,被他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徐謙心中惆悵,忍不住想:“他娘的早知如此何必說這么多廢話。”
正想著,卻有個船上的護衛過來,將徐謙拉到一邊,道:“宮中女官有請,請徐公子到艙中說話。”
徐謙本不想去,可是想到這女官應該地位不低,招惹了她說不定這沿途上要連累徐昌,于是點點頭,連忙沿著船板上船,被這護衛引到艙中,略顯低矮卻被冉冉燭光照的燈火通明的艙里頭,紅秀擰著柳眉正捧著一本書看,徐謙忍不住問:“不知姑娘看的什么書?”
紅秀抬眸,嫣然一笑,道:“大誥。”
徐謙下巴都要掉下來,卻不得不虛偽地道:“好書,我常常對人說,學好太祖誥,走遍天下都不怕,姑娘應當多看才是。”
紅秀上下打量他,忍不住欣喜地道:“你竟是哭了,是不是因為我要回京,所以你觸景生情……”
徐謙連忙想要解釋,想告訴她這是因為父子別離的緣故。誰知這紅秀卻是制止他,道:“你不要多說,我明白的,哎……說起來,從此以后我入了宮,你我就不能再相見了,你若是有良心,便為我做首詩罷。”
徐謙苦笑:“我現在心里惆悵,做不出詩來。”
紅秀蹙眉道:“你這人好不識趣,有人欺你,是我為你報信,黃公公那邊,我也給你多有美言,現在求你作詩道別,你竟是推三阻四。”
到了這個地步,徐謙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在腦海中搜尋了好一會,才道:“我做不出詩來,不如只贈你一句話罷。”
紅秀一副覺得他是敷衍的樣子,徐謙忙道:“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才知道思念總比西湖瘦。愿姑娘此去一帆風順……”
紅秀眉目一動,忍不住道:“這雖不是詩,卻有些意思,才知道思念總比西湖痩,哎……”
嘆了口氣,這小宮女竟顯得有幾分感觸,眼睛略略有幾分紅腫,便將俏臉別到一邊去,突然道:“滾出去罷!”
我靠!
徐謙真真是無言以對,想罵人又覺得不合時宜,只得心里感嘆:“宮里出來的女子,多半都容易更年期提前,不理她了。”因此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看著那漕船升起了白帆,悄悄的駕離棧橋越來越遠,徐謙木然不動,他心里已忘了是什么滋味,渾渾噩噩地離開碼頭,一路漫無目的地行走,冷不防撞到了個人,這人正要叫罵,認清了是徐謙,卻不由驚訝道:“原來是徐兄,失敬,失敬。”
徐謙定睛看他,卻也認得此人是自己同榜的秀才,二人也不知在哪里說過話,這人的家境應當不是很富裕,因此對徐謙不是很反感。
徐謙朝他作揖道:“你好,你好。”
此人微微一笑,道:“我正四處尋你呢,新任的提學官剛剛上任,已經放出了布告來,說是后日清早時分要召集今年新秀才訓話,到時我們同去如何?”
徐謙這幾日沒有關注提學衙門那邊的事,這時聽了其實也不驚訝,新官上任,自然是要見一見下頭的生員和秀才,因此他點點頭道:“好說。”
徐謙今日是實在沒有心情和人閑扯,正要告辭,這人卻是不肯放過,四下張望了一眼,隨即壓低聲音道:“外頭的流言,你聽說了沒有?新任提學似乎對徐兄印象并不好。”
能遇到桂萼這種奇葩,已是徐謙幸運了,他當然不指望新任提學對自己這種大刺頭有多好的印象,現在功名到手,徐謙倒也不怕他,難道這新任提學還敢擅自作廢此前的院試成績?
徐謙顯得很冷漠地道:“他能如何?他若是賞臉,我叫他一聲宗師,若是不賞臉,大家各行其事就是。”
這句話有點離經叛道了,也虧得徐謙有自己的底氣在,一般人絕沒這膽子說。
這秀才愣了一下,旋即苦笑道:“徐兄小心些好,這種話休要再說,你就不怕我傳出去,引來非議嗎?”
徐謙這時候笑了,道:“我說出來的話只入了你一人的耳,你去張揚,那只是流言而已,沒有人佐證,怕個什么?哎,實不相瞞,今日我心中煩躁,你我改日再敘吧,告辭!”說罷,揚長而去。
這秀才看著徐謙去遠,雖處鬧市,身影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孤獨,不禁有些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