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回到親仁坊,行至大門前,崔幼伯臉上的冰寒森冷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招牌式的微笑。
下了馬,緩步拾級而上,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的從容,他又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崔家玉郎。
葳蕤院的堂屋里,靈犀和阿嫮從閨學回來,兩小的正圍在蕭南的矮榻前,嘰嘰咕咕的說著閨學里的新鮮事兒。
尤其是靈犀的幾個伴讀小娘子都從洛陽返京,除了些洛陽的土儀外,幾個小娘子還帶了不少八卦回來,課間閑暇的時候,與靈犀姐妹倆分享。
話說幾個月前,崔家舉家遷往驪山避暑的時候,閨學也放了假。
蕭南想著崔瀅等幾個小姑娘離家也有幾個月,孩子們年齡都不大,肯定會想家、想家人,于是便趁機派人把她們送回洛陽,好與家人們團聚。
當時說好,待七月末全家從驪山回京后,再令人把她們接回來,一來一往正好四個月,權當給小蘿莉們放暑假了。
不想今年出了魏征的事兒,大部隊提前返京,待消息傳到洛陽后,崔雅伯再命人去各家通知,等四家族人給孩子們打包好行李,已經是十天后的事情了。
接著又是準備車門、正式出門,因都是些不足十歲的小娘子,趕路的時候也不敢太著急,一行人慢慢悠悠的行駛在官道上。
直到前日,四個小娘子才回到榮壽堂,回來后,又是各種忙碌。蕭南疼惜她們。讓她們休息了兩日,才通知女夫子正式開課。
今天是閨學新學期的第一天。小孩子們正興奮著,正好靈犀與幾個小姊妹數月不見。彼此很是想念,見了面更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至于阿嫮,她時刻謹記阿娘的話,很乖很文靜的跟在靈犀身邊。
阿姊說話、她聽著,阿姊笑、她就跟著笑,就像個十分稱職的小尾巴,時刻跟在靈犀身后一步遠。
崔瀅等四個小蘿莉都是極聰穎、極有眼力見兒的事,最初看到阿嫮的時候,她們還有些驚訝。但很快,她們看到靈犀與阿嫮的相處模式、以及靈犀對阿嫮的態度后,便明白了該如何面對阿嫮。
小娘子們湊在一起八卦的時候,崔瀅幾人也沒有因為阿嫮不做聲而遺漏了她,時不時的還會特意跟她說上兩句。
半天相處下來,阿嫮很快就融入進了圈子里,回來的時候,也能很歡樂的在嫡母跟前表示對閨學、同窗的各種滿意。
蕭南斜倚在隱囊上,含笑聽兩個小家伙嘰喳。每每兩小的說到熱鬧的地方,她還適時的插一句。
玉葉則規矩的站在一旁,也滿眼是笑的看著自己的女兒。
室內的氣氛很是和諧,崔幼伯一進來就感覺到了。
蕭南見他回來了。忙起身相迎,兩個小姑娘也紛紛迎上去,脆生生的喚著‘阿耶’。
崔幼伯見到兩個可愛的女兒。心情更好了,彎下腰。摸摸這個的發髻,擰一擰那個的小胖臉。很是寵溺。
蕭南已經指揮奴婢準備好熱水、澡豆和干凈的衣物,待崔幼伯跟兩個女兒親熱完了,便招呼他去洗漱更衣。
一個時辰后,崔幼伯一身清爽的走了過來。堂屋里只剩下了蕭南。
“阿沅和阿嫮呢?”
崔幼伯坐在蕭南對面的單榻上,端起面前小幾上的茶盞,輕啜了兩口,隨口問道。
蕭南剝了個橘子遞給崔幼伯,一邊拿濕帕子擦手,一邊回道:“她們回去做功課了,說是夫子給留了昨夜,明兒一早要檢查,剛才是為了等郎君,這才在屋里呆了一會兒。”
崔幼伯點點頭,撕下一瓣橘子塞進嘴里,緩緩的咀嚼著。
蕭南又從白瓷淺口葵型果盤里拿了個蘋果,摸起小幾上的一柄小刀,仔細的削著果皮。
夫妻兩個都沒有說話,房間里有種詭異的安靜。
良久,崔幼伯吃了半個,將剩下的幾瓣兒放在小幾上,摸起濕帕子擦手。
一邊仔細的擦著,他忽然開口道:“我今天去見白氏了!”
蕭南一頓,連成串的果皮削斷了,直接落在地上。
白氏?等等,難道是白雪?
這么說來,李敬也回來了?!
蕭南瞪大眼睛,怔怔的看著崔幼伯,表情很是意外。
崔幼伯挑了挑眉梢,故意調笑道:“娘子,你不會不記得白氏了吧?”
蕭南回過神兒來,繼續手上的動作,用小刀將去了皮的蘋果切成小塊,而后用銀簽子插好,擺到崔幼伯面前的小幾上。
她也撿起一方濕帕子,隨便擦了擦手,這才緩聲道:“自然記得,當年這位可是給咱們惹了不少麻煩呢。不過,我記得她不是跟著那個什么李郎君去南邊了嗎,怎么?她們回來了?”
崔幼伯微微頷首,他一直觀察著蕭南的反應,見她一派坦蕩,且目光清澈,面對自己的直視也毫無閃躲,他便愈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測——
在當年白氏的事件中,蕭南確實使了些小手段,故意引導他誤會了白氏與李敬的奸情,除此之外,她卻沒有隱瞞、欺騙,甚至算計了他什么。
確定了這一點,崔幼伯著實松了口氣。
最近一段時間里,崔幼伯一直在反思,他不止反思自己犯過的諸多錯事,還在回憶這些年他身邊人的言談行為,并試圖從其中發現什么。
有遺漏的,他要盡全力去彌補,不令留下什么后遺癥;有人做了負他之事,他也悄悄的在小賬本上記下來,待日后清算。
他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但也不是大度得沒有底線的圣人,斷不會明明知道有人算計自己、利用自己,甚至把自己當傻子一樣戲弄,還能淡然的一笑而過。
說得直白些,現在的崔幼伯一邊反思自己的過錯、努力糾正,一邊默默的在心里算賬,并適時的予以追繳。
比如訓斥阿槿等侍婢,比如提醒楊婥,再比如帶走李安歌,以及現在對蕭南的試探,全都是崔幼伯的‘算總賬’行為。
目前來看,他身邊的所有人當中,蕭南或許不是十全十美的,但卻是真心對他好的人。
處理白氏事件中的故意誤導也好,還是用四美婢壓制阿槿也好,亦或是讓四美婢監視其它侍婢也罷,這些都是不傷大雅的小花樣。
這其間,崔幼伯也曾被利用過,但他卻并不怪蕭南。
唉,沒辦法呀,誰讓那時的他如此之不靠譜?!
蕭南若不用些手段,沒準兒現在他還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呢。
對此,崔幼伯一直是感激蕭南的。
哪怕當他發現蕭南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敬重自己、依賴自己的時候,他也沒有生氣,更沒有責怪蕭南,反而努力去做一個夫君該做的事兒:
在外,努力上進,支撐起家族的門戶;
回到家里,敬重娘子,疼愛教養子女,絕不做有違家庭和睦的蠢事。
確定蕭南對自己的心意后,崔幼伯也放心的跟她談論近幾日處理的事務。
“沒錯,李敬回京參加大考,白氏也跟著回來了。”
崔幼伯插起一塊蘋果送到蕭南嘴邊,嘴里還說著:“對了,還有一事,我事先沒跟娘子商量——”
蕭南吞下那蘋果,三兩下咽進肚子里,問道:“何事?”
崔幼伯又插起一塊塞進自己嘴里,慢慢的咀嚼完,才緩聲道:“是白氏的那個女兒,喚作安歌的小娘子,我把她送到洛陽的老家了,以流落在外的旁支孤女為名,重新入了籍,由三叔父幫忙看護。”
蕭南一怔,她有些不明白崔幼伯此舉的意思:他這是在懷疑自己,知道安歌其實是他的女兒,所以才命人特意送到洛陽?
可這也不對呀,如果崔幼伯真的認定安歌是親生骨肉,以他的秉性,定不會如此苛待,好歹也會給她安排個正經的身份,并就盡可能的給她良好的生活環境。
忽然間,蕭南也有了類似楊婥的困惑:面前這個男子,似乎變得很陌生!
崔幼伯看出蕭南的疑惑,苦澀的扯扯嘴角,“其實,如果白氏她們沒用進京,而是繼續留在蜀地,我絕不會把安歌帶走。可她們偏偏回來了……”
崔幼伯長長嘆了口氣,道:“娘子之前也說過,我注定要走仕途的,既然想像阿翁、阿耶一樣成為宰相,那就不能有任何疏漏。當年是我年少荒唐,可現在,我卻不能繼續留著這個把柄讓人去參。”
蕭南默默的點頭,木錯,這話確實是她說的,但,她真是沒想到崔幼伯能如此果決。
這不科學呀,要知道,過去這廝最是心軟、心善,如今卻能狠得下心來拆散人家母女,兩者之間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望著崔幼伯愈見成熟的臉龐,蕭南猛然發覺,有些事似乎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不行,她必須要好好想想。
次日清晨,崔幼伯照常去皇城上班。
途經城門的時候,正好遇到魏王帶著幾個僚屬往里走。
崔幼伯上前行了禮,順便掃了掃魏王身后的人,忽然間,他的目光閃了閃,在魏王府的僚屬中,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李敬。
崔幼伯定定的看著李敬,用眼神無聲的告訴他:李郎,多年不見,有些賬咱們是不是也該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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