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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特權的威力

  一夜無話,待到天明,方應物起床立在門口朝外看了幾眼。西廂叔父家那邊緊閉門戶,但屋中隱隱約約的卻有響動。

  大概他們正在關起門來偷偷吃早飯?方應物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甚至可以斷定,只要他不去低聲下氣的求饒,叔父一家肯定不會主動叫自己去吃飯。這都是什么心胸度量的親戚,委實令人感到膩味。

  難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這等只會算計幾碗米飯的小人物低頭屈服?這簡直是穿越者之恥!

  面對吃不上飯或者被迫成為血汗農夫的殘酷事實,方應物終于暫且拋掉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架子,開始考慮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怎么把眼前的“燕雀”解決掉。

  現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計較,吃飯都成問題,還談什么其他?正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

  他確實有極大興趣和動力追求上進,親歷那些曾作為上輩子研究資料的帝王將相史。但如果連飯都吃不上,還想那些就是個笑話......

  方應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頓悟是什么感覺,但是他現在卻覺得自己有種頓悟的感覺。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腳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卻說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動,正打算再去喊方應物下田務農時,忽然聽到東廂房里傳出了莫名其妙的幾聲大笑。這讓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來,大侄子莫不是餓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兩年的兄長雖然是很容易應付的書呆子,占他點小便宜不會與自己計較,但兒子變傻這種事,換成誰也不會饒了自己的,萬一哪天兄長又突然回來的話。

  正想著,方清田便又見大侄子從屋中走了出來,看起來神態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日事緊,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隨我速速動身下田!”

  方應物胸有成竹,聞言也不氣不惱,神色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這半日功夫,小侄有話在要講。既然叔父長者無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義在后了。”

  “你想說什么?”方清田皺皺眉頭,不明白一夜之間侄子怎么像換了個人,讓他感到極為陌生。比之昨日那心浮氣躁,眼前這平心靜氣中帶著幾分冷漠的模樣,更令人不安。

  “這世間有的事情,是必須要兩方皆同意的,比如合伙;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愿意就可以,比如散伙。”

  方清田大字不識幾個,理解能力有限,一時沒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煩道:“你究竟什么意思?痛痛快快的說清楚,不要繞圈子。”

  “意思很簡單,分家!”方應物斷然道。

  分家這兩個字可謂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臉色瞬間很難看。

  他當然明白得很,八畝地名義上是兩家公田,實際上因為兄長常年在外又對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們二房全權打理的,并且享受所有產出,只不過兼顧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說,這是筆他們二房大占便宜的糊涂賬。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親兄弟明算賬,再想占便宜就不好明目張膽的占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顧不得去下田干活,瞪眼厲聲道:“你這小輩想無法無天么,家業是祖宗傳給我和你父親的!我那兄長都未曾發過話,你又有什么資格提出分家!”

  方應物打定了主意,怎會被故意擺出兇神惡煞姿態的叔父嚇住?“父親留了信,將長房之事委托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于叔父肯不肯,無關緊要,好比合伙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繼續了那自然散伙,何曾有被強逼合伙的道理?”

  兄長留有這個東西?方清田沒有想到,平時他根本不會去翻長房屋里那幾本破書,又不識字,自然不知道紙箋的事情。

  要說辯論,十個方清田也不是方應物的對手,想動手又擔心惹出后患,只能色厲內荏怒道:“隨你!你不要后悔就行!”

  隨即他的小算盤再次迅速開動,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盡可能得到更多好處。

  分家這種事,按慣例是要尋族中老輩居中協調,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應物與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爺,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擔得起協調重任。

  這二叔爺名諱方知禮,他聽了此事,不免唉聲嘆氣幾句,心知這是個不好辦的事情。

  不好辦的原因很簡單,兩邊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后結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滿意的,所以幾乎注定要落下一場埋怨。想到這里,方知禮推托道:“錢產糾紛,可尋里中老人明斷,老夫與爾等皆為親屬,不便厚此薄彼。”

  所謂里中老人,就是官府設在鄉村中的民事糾紛解決者,多由鄉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擔任,俗稱鄉老。

  鄉老雖不是官員,但也是大明最基層組織的重要一員,擁有簡單的司法權,并可以隨時去面見知縣。

  花溪里的鄉老在鄰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卻不樂意去找他裁決分家的事,他和這位鄉老并不熟,沒把握讓高高在上的鄉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聲聲一定要方知禮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爺方知禮只好答應下來。方應物對此則是很無所謂,在他眼中由誰裁決都差不多。

  方清田見此心中暗喜。這大侄子雖然變得強硬果斷,但對人情世故還是見識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機。他敢說,二叔的態度一定會傾向于他。

  方知禮確實拿定了主意,按照長幼尊卑的理念,要略微偏向方清田幾分。

  道理明擺著,晚輩就該禮讓長輩,不然都像方應物這小字輩一樣胡鬧,那豈不天下大亂了?只要不是偏袒方清田太出格,就算是公道了。即便那方清之相公回來了,也是無話可說的。

  于是方知禮又領著方清田和方應物到了宗祠那里,同時喊了村里十幾個骨干人物旁聽,為的是做個見證,同時分擔自己的壓力。

  在宗祠里方應物掃了幾眼眾人,都是村中熟人,只有一個面生的。八成是外村來走親戚的,方應物沒有在意。

  作為分家發起人,方應物先開了口,當眾人面對方知禮道:“我家兩房如今各成一脈,家產公私難分。故而小子意欲分家,請二叔爺明斷。”

  說罷,又拿出了父親留下的“委托書”,傳遞給人群中識字的看,確認無誤后,算是證明了自己具備與二叔分家的資格。

  有人高聲道:“這簡單得很,所有屋舍田產你們兩房一人一半,立約為誓即可!快快了結才是正經,我等還要下地插秧去,農時耽誤不得!”

  方應物依舊老神在在,很是沉得出氣。但方清田卻極其不滿了,生怕真按照這個法子裁斷,連忙對方知禮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細情請二叔主持公道。”

  “你說。”方知禮點點頭道。

  方清田隨即振振有詞道:“當初父親讓兄長一直讀書,而我卻在家務農。兄長讀書考學花銷不菲,這些錢都是從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后后用去了許多才供應他考中秀才,但我卻是一無所得的。莫非這些都不折算進去么?”

  方應物詫異的抬眼看了看叔父,原來他也不是沒有準備哪,這里面只怕還有小算盤。

  又聽叔父繼續說道:“當初我家有十二畝水田,為了兄長讀書考試,先后賣掉了四畝。如果不賣田,現在分家的話我該分到六畝。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把這賣出去的四畝都由長房承擔,讓我分到我該有的六畝就行。”

  根據這個方案,現有八畝田中,二房將分走六畝。長房便只能剩下兩畝了。

  方應物算了算,分給自己兩畝是斷斷不行的,無法讓自己脫產。也就是說,如果把兩畝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還不夠自己吃的,除非自己親自下田種地。

  方應物暗暗冷笑幾聲,叔父這人,簡直把斤斤計較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啊,這個方案只怕早有預謀了罷,可惜都是用錯地方的小聰明,因小失大的小聰明。

  不過方應物仍然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二叔爺這個裁決者。

  卻見方知禮考慮片刻,在兩邊之間掂量了幾下,這種因為內部矛盾引發的分家,總會有吃虧者。方清田此人有時候比較渾,心胸也不寬,如果讓他不滿了,以后動輒給自己家里挑事生非,也是樁頭疼事。

  相比之下,長房方清之那邊畢竟是書生體面,方應物年歲又小,大概不會像方清田那樣耍無賴,相對好應付,委屈幾分沒關系罷?

  換言之,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禮便道:“所言有幾分道理,可以按此照辦。秋哥兒以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幾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應物,卻見他出人意料的聞言燦然一笑,灑脫的對方知禮作揖道:“長輩都做了主,哪還有小子不滿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罷。”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方應物居然如此痛快?看著挺聰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涂?這樣的虧說吃就吃了?

  但方應物話頭一轉,問道:“不過小子也想確認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畝地,算是把當初花費在家父身上的錢財追了回來。那么是否可以這樣以為,家父的功名從八年前便與叔父毫無關系了?”

  這句問話,讓眾人摸不到頭腦,不知方應物突然提起這這茬作甚。

  但方應物沒指望別人回答,徑自侃侃而談道:“朝廷對士子有恩典,生員每年可以免家中錢糧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來,叔父一直是免錢糧免賦役的罷?這是我們長房對二房的特殊照顧!

  現在小子斗膽代表長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費在功名上的四畝地,那長房從今往后也撤銷這個特殊照顧!

  不但撤銷今后,還要追回之前的照顧。八年時間叔父家免掉多少錢糧,免了多少徭役,煩請叔父折算成銀兩還給長房!”

  方應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滿堂頓時鴉雀無聲,這才意識到,雖然同住一個村,但方應物家與他們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個事主方清則田瞠目結舌,他確實忘了這些,自私自利的人總是習慣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處。

  前生作為明史研究者,方應物當然深諳大明是一個等級森嚴、規則嚴密的社會體系。每一級都有每一級的特權,等級越高特權越大。功名之路,其實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權之路,直到你再也無法前進為止。

  秀才雖然是特權階層的最底層,但其特權威力足以碾壓村民了。就憑叔父這點自以為是的小算計,在特權規則面前注定頭破血流。

  作為得到授權的特權代理人,如果還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爺這樣的村民,那他方應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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