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話音落了地,場內依舊冷場,靜悄悄的。如果說剛才幾次冷場是因為談不下去,近乎談崩,故而說無可說。
而現在則是因為被方應物干脆利落將事情了斷,他們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變的還是說無可說。
方應物隨機應變擺出的措施主要有兩個要點,一是將加征套上賑災名頭,用大義和道德壓人;二是用將豁免舊年拖欠由常見普免變成有選擇的豁免,結果朝廷的恩惠轉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權力,可謂是深得沒有審批也要制造審批的精髓。
眾人看方應物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一開始還以為他和王巡撫是唱雙簧的,或者是紅臉白臉的分工。
但是從方才王巡撫和方應物毫無默契的表現來看,方應物言行應該都是出自內心,也就是說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這個少年人遠非常人也!
至于一干被帶來見世面的其他少年,對方應物簡直近乎于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而王恕回過味來后,心里只能感嘆一聲技藝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應物這些才干是誰傳授的?
雖然方應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惱火,但總歸是將事情漂漂亮亮的辦成了。即便自己親自出馬,效果估計也不會更好,那還與小朋友計較什么?
卻說本地眾人在心里想了又想,還是無可奈何。如果上述兩項都能實現,在左右夾擊之下,他們這些本土大族便很難有足夠的反抗余地了。
換成別人當巡撫,還可以走一走門路,通一通關節。但是王恕官聲擺在這里,沒人指望能打通關節,也沒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為了私情壓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這一套,他就不會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聲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無話可說,詩詞也沒心思作,這場開場聲勢浩大的集會,就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并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場大戲散場,人群散去,繁華落盡,只剩了滿地紙屑果核。從暖場小配角搶戲搶成主角的方應物又恢復了沉默,慢慢隨著王恕老大人出了園子。
對民田加稅的事情,王恕幾乎已經顧不得想了,反正已經被方應物出了主意解決掉,只等著去照辦而已,暫時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方應物,這個少年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回想起來,他每次見到方應物,都好像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每次都仿佛能從他身上發現新鮮的東西。
不過無論變成什么樣,他可以肯定,方應物絕對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對世事洞察、人心揣測很有一套,臨機反應也很機敏,絕對當得起少年老成四個字。
方應物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今天做過這一場,對自己的名聲應該是個很大的促進作用,因為這里是蘇州府。
蘇州府有一項特點就是本地輿論很發達,而且向外擴散意識特別強,這也是蘇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揚天下的原因之一。養望養望,名望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養起來的么。
放下這些念頭,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現到這份上了,足以證明自己的實力,王恕老大人看樣子也被徹底震住,那還有什么借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應物主動開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協助民田加稅之事,如今晚生已盡己所能,今后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膽請辭,前往京師投奔家父盡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師罷?留在老夫這里如何?”
什么留在你這里?方應物一時不明白,聽這口氣又不像是強行扣押了。
王恕詳細解釋道:“老夫聘用你為巡撫屬員、幫辦糧稅事如何?這不影響你的功名。”
方應物吃驚不已,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這出?他叫自己寫詩造輿論,叫自己幫腔,自己可都照辦了并且超額完成了任務。
現在他又想以巡撫行轅的名義聘用自己,難道是因為自己表現太出色,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愛才之心,又動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勸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與功名進取無關,也不會影響到功名事。兩年后,老夫親自推薦你直接入場參加鄉試,不用去通過縣里科考,這樣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舉,老夫還可以推薦你入南京國子監讀書,如此你這輩子至少有一個功名到手,監生出身也是補償。
至于其他好處也很多,如果你能積累下來事功,將來若進入官場,這些功績又是很不錯的資歷。你仔細想想罷!”
方應物知道,巡撫制是獨官制,出了標營武官外沒有屬下官員。所以巡撫行轅中充斥著屬員書辦之類的角色,大都是巡撫自己選用。聽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將自己留下充當協助辦事的僚屬。
仔細想想,留下來好像也不錯。人生在世,誰也不敢說自己科舉大業一定能成。
在江南輔佐王老大人,同時積攢事功,將來再差也可以得到監生功名。相較于科舉,這也算是一條比較穩妥的道路。
更何況江南地區人文薈萃,將來在朝廷政治版圖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這里做兩年事情,也有利于自己拓展人脈、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處,方應物第一次為自己的去留問題產生了動搖,好像去京城的愿望不是那么堅決了,也許父親在京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險?他便態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應物將王恕老大人送到后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從里面迎了出來,自從上次惡趣味的叫了一聲“母親”后,好像有兩三天不曾見到過她了。
王六小姐顯然是迎接父親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里走去。
方應物抬手行禮道:“見過六小姐。”
王六小姐無言的點點頭,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應物對她喊“母親”,臉色便微微發紅,沒有過多表示,只管扶著父親走開。
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兒由于愛屋及烏的原因,對方應物一直很熱忱,今天沒道理見了面如此冷淡。難道兩人鬧了什么不是?
他再仔細看,卻發現女兒沒有什么氣惱模樣,反而有幾分嬌羞,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突然意識到什么,王恕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聲“壞了”!
別是女兒和方應物年紀相仿,又朝夕相處,起了什么不該起的遐思罷?今天無緣無故的臉紅,就是個很不好的苗頭!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倫慘劇發生,不能讓這樣違背倫常的事情發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腦子飛快地轉起來。
當即回轉身子,對著還在臺階下相送的方應物道:“老夫又想了想,你還是去京城為好,畢竟百善孝為先!何況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于老夫身邊不可,老夫不該攔住你高飛!”
方應物本來還在糾結,到底是去京城幫父親闖蕩,還是留在溫柔繁華的江南,跟著官居巡撫的便宜外祖父干事業?
卻不料猛然聽到王老大人又變了主意,斬釘截鐵的讓他離開蘇州府,心里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覺得便宜外祖父的風向變化太快了點。
他實在忍不住腹誹道,你老人家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怎的也沒個準頭,這才區區片刻功夫,主意就改來改去叫人無所適從。
不過也好,省得自己繼續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