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自己簽字的文書,婁天化捶胸頓足。還是自己最近揭不開鍋,導致招攬業務太心切,結果入了對方的套子!
自己說了事情在辦成之前分文不取,那反過來,若事情一直辦不成,自己豈不就要一直充當免費的跑腿勞力?
原本他憑借豐富的經驗,從眼前這位小哥兒風塵仆仆的形狀,以及那憂愁的氣質判斷出來,此人必然是家里有人遭了官司,所以趕到京城通關節來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才敢大包大攬。要知道,他確實在刑部有些人脈,只要事主肯砸錢下去,就是死刑犯也是可以想法子拖延幾年,運氣好了就能遇上大赦。
對方還真是吃官司蹲獄,但卻是吃了皇帝的官司,蹲了錦衣衛詔獄,這倒是讓他始料未及。
這已經明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啊能從錦衣衛詔獄撈出皇帝親自發落的人,那用手眼通天形容都不為過,還用得著守在會館飽一頓饑一頓么。
“方公子慢著!”婁天化心急之下,喊住了方應物,“閣下未免有些不厚道,事前不說明狀況,欺騙在下簽這文書。”
方應物嘲弄道:“原來你們這種人,簽了文書也可以反悔么?”
婁天化感到自己職業被侮辱了,憤然道:“我們自然是言而有信之人,但力所不能及,為之奈何?難道定要在下假意欺騙,哄你的錢財么?”
方應物等得就是這句話,“那好。只請你替我打探一下詔獄的消息,這總可以了罷?如此便兩清了。”當然。他要是就此跑了,方應物也沒什么辦法。
卻說安頓好了后。方應物又去了前面大廳找黃掌柜說話,打探一下消息。
他原本指望商相公送的兵部尚書和左都御史兩個人情,卻不料政壇風云變幻,這些渠道統統作廢,所以他要辦法找一找別的門路。
比如說,可以在浙江籍高官這方面想想辦法。這年頭重視鄉誼,同鄉就是一種現成的關系,必要時即使素不相識也能互相求救。
當然,有錢的話。拿銀子去鋪路也是可以的,但方應物身邊不富裕,哪有這個錢去運作,只能想辦法去搭人情了。
對于歷史大勢,方應物很清楚,名人事跡他也知道,到具體到某時某刻的細節和具體情況,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所以還需要找人打聽。
黃掌柜在京師多年。對各方情形有所了解。聽方應物問起這些,他略一沉吟,答道:“當年商相公、姚尚書在朝時,咱浙江說話分量重得很。如今確實不如從前了。”
商相公是商輅,姚尚書指的是成化初年的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姚夔,嚴州府人。不過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方應物又問道:“現如今可有誰能稱為浙省領袖么?”
“禮部大宗伯鄒老大人是我們浙江錢塘人,當前宰輔尚書中也就這么一個浙江人了。不過他年老多病,不大過問世事。”黃掌柜又介紹道:“另外說起有名望的。那就是謝狀元了。”
黃掌柜口中的大宗伯鄒老大人,指的便是現任禮部尚書鄒干,不過在歷史上名氣不大,方應物不很了解。
而黃掌柜說的另一個謝狀元,則是成化十一年乙酉科狀元謝遷,浙江余姚人,日后入閣為大學士。這位可是名臣,正德年間與李東陽、劉健并稱天下三賢相,方應物當然曉得。
至于其他的同鄉,方應物知道幾個,他兜里還有幾封信呢,比如好友洪松寫給他叔叔洪廷臣的信,商相公寫給兒子商良臣的信。
雖然這些人關系更親近一些,但可惜都是中低層,話語權有限,派不上多大用場。
盤算完畢,方應物決定先去拜訪禮部鄒尚書,洪廷臣和商良臣先放一放。這時候不是先找親近人攀交情的時候了,必須盡快去找最有用的人,早將父親救出來,就少受一分罪。
一夜安睡無話,次日方應物在會館用了早膳,便出門望西而去。
鄒尚書這等大人物的宅邸,黃掌柜還是知道的。方應物從黃掌柜這里知道了大概方位,從大明門外繞過皇城,從東城來到了西城。又一路打聽,終于在午前時分,找到了當朝禮部尚書府第。
方應物想道,如果鄒尚書在家,那么便求見;如果鄒尚書不在家,那就視情況留言或者直接去禮部拜訪。
在大門處,方應物對門官報上來歷,遞了紅包。門官掂量了一下方應物的分量,就傳了話進去。
又等了不知多久,便有話傳出來,“我家老爺身子有恙,近日不見外客,方朋友還是請回罷。”
這就被干脆利落的拒見了?方應物站在門廊下呆了一呆,雖然之前抱有一些期待,但被拒見也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內 對方是位列七卿的禮部尚書,自己只是個秀才而已,平素又沒有任何交往。這種臨時請見,愿意見是人情,不愿意見也是正常。
道理雖然想得通,也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但方應物還是感到莫名的不愉快。當前是需要救命的特殊時期,豈能以正常情況下的交往規則而定?
鄒尚書不會看不出他方應物的來意,可以不見面,也可以拒絕他。但同為浙省人,連一句婉轉或者寬慰的話也沒有,就差擺明了說“老夫肯定不管你父親,你就死心罷”,這冷漠生硬的態度確實很讓方應物齒冷。
所以說如何回絕別人也是一門學問,回絕的不好就容易得罪人。鄒尚書這次回絕的就太過于冷酷無情,沒有一絲溫暖,讓當事人不舒服。
方應物從黃掌柜嘴里得知這鄒尚書官聲還是挺不錯的,但與實際生活卻是兩回事。
官品不等于人品,鄒尚書肯定是要躲事,徹底指望不上了。方應物心里不由得暗罵一句,不愧是“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里的一個!
其實鄒尚書躺著也中箭了,歷史上泥塑六尚書這種說法幾年后才出來,當時禮部尚書是周洪謨,而在那時鄒尚書早已致仕回家了。
既然見不到鄒尚書,方應物又去找第二個目標,也就是謝遷謝狀元。此人雖然官位不大,但身份清貴,聲望也高,還是值得去拜訪的。何況自己父親在翰林院為庶吉士,與謝遷又是同省,說不定會有什么交情。
黃掌柜知道鄒尚書這等高官住宅,卻不知道謝遷住在哪里,因而方應物便直接去了翰林院拜訪。
翰林院位于皇城的東南,占地面積不算小。
立在翰林院大門外,即便以方應物的心氣,看看自己身上所謂的“青衿”,也感到有幾分渺小。
這是一道很簡樸的大門,不過門內是士林華選,門外是凡夫俗流,兩種截然不同的侍jie。
如果將秀才比作上輩子的高中畢業,那么翰林院里就相當于博士了,而且是隨時可以轉化為宰輔的博士。
在大明體制中,翰林院被看做內閣設在外廷的機構,而內閣則被視為翰林院駐在宮中的辦事處。
方應物不禁想道,父親年初榮登皇榜,考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從這道門進進出出時,想必也是極其意氣風發的罷。
在別的衙門,往來辦事的人多,外人是可以進入大門并直達前堂的。但翰林院卻有幾分不同,不許閑雜人等進大門,于是方應物被門子攔住了。
翰林院處處與眾不同,就是門子也比別家牛氣。卻說這門子傲然的打量了方應物幾眼,很快做出了判斷,“要么,你拿出書信,可以替你送進去;要么,你就在外面等待,等你要找的人出來。”
方應物與謝遷素不相識,哪有什么書信,現寫也來不及。不過他靈機一動,想起商相公的兒子商良臣也在翰林院里,便從懷中取出信件,“這是商編修的家書,煩請送與他。”
商良臣雖然也是翰林,但為人太低調,名望差了些,而且又是前首輔的兒子,身份略敏感。所以方應物很體諒的并不指望他來幫助自己,還是將希望放在了名聲更響亮的謝遷身上。
不過可以先通過商良臣與里面搭上線,然后再考慮其他罷,方應物如此想道。
沒過多久,門子出來回答道:“商先生去宮中侍班了,不在翰林署中,信件還請你收回。”
方應物聞言很失望,長嘆一口氣,今天真是諸事不諧,出來拜訪太不順利了。
他沒心情在翰林院大門外繼續等了,誰知道謝遷什么時候出來?就是出來了也不認識,反而顯得冒昧。
奔波一日,一無所獲,方應物算是親身感受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辦事有多難。
回到會館中,卻發現昨日被自己戲耍過的婁天化在房間外等候。
對此方應物還是挺意外的,打趣道:“我還以為你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沒想到還會回來!失敬失敬!”
婁天化沒好氣道,“不是只有方公子你是讀書人,在下也是讀過幾年書的,豈能言而無信!今日跑了一天,打聽出一些令尊的消息。”
和白天受到的冷遇相比,方應物產生了些許“仗義每多屠狗輩”的感覺。他立刻拱拱手,“多謝,愿聞其詳。”
婁天化卻住口不言,摸了摸肚子道:“在下今日粒米未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