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方應物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表現出了血性,別人自然更不好當縮頭烏龜。
況且遇到這種境地,根本退無可退,正如牛校尉之前所說的,兩條腿不可能跑得過四條腿。
面對逐漸靠近的達賊,車上一片混亂,牛校尉拔出腰刀,惡狠狠的說:“拼了拼了!”
如果近身廝殺,玩起命來未必就怕了達賊,但是眾人都知道,達賊最強的地方在于騎射。他們幾個坐大板車、又是只有短兵刃的,突然遭遇幾個弓馬嫻熟的達賊,還真是處于極其被動的劣勢。
所以方應物等幾人只能先翻身下車,小心翼翼先蹲在車后面觀察動向。
方應物邊看邊道:“這幾個大概只是北虜派出的偵騎,主要任務是為了探查周邊狀況然后回報。這樣的賊騎一般不會主動挑起廝殺,我們不要引起他們特別關注,放他們自行經過就是。”
話未說完,一枝利箭飛了過來,釘在了車板上。牛校尉和馬校尉手握鋼刀欲哭無淚,對這個方應物鐵口直斷的世界絕望了......
正當他們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喘,緊張萬分時,忽然不知從哪里又冒出一支箭,“嗖”得從眾人眼前穿過去,直刺向對面的賊騎。
說巧不巧,突然出現的長箭正中一達賊面門,讓此賊子應聲落馬,滾在地上。其余達賊受了驚嚇,齊齊勒住馬匹,圍住了落地之人。
難道附近另有高手?方應物忍不住扭頭向看去,卻見有輛載滿貨物的大車不知何時也已經停在了旁邊。
剛才被大家調戲過的小娘子已經翻身下了車,此刻她手持一把弓,以高高的貨物為掩護。神情不復羞澀,十分嚴肅,雙目略微瞇起,卻緊緊盯著前方。
方應物和他的伙伴全都驚呆了......
剛才被他們肆意調戲的小娘子難道是這么一個殺賊不眨眼的狠角色么?
這時候,小娘子另一只手迅從車中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重新瞄準了對面賊騎。方應物連忙高聲大叫道:“射人先射馬!”
這既是叫給射箭小娘子聽的,同時也是叫給對面聽得,想讓對面達賊有所顧忌不敢貿然沖上來。不過方應物情急之下。忘了對面達賊多半是聽不懂漢話的。
說時遲那時快,也不知道小娘子聽到沒有,“嗖”得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對著剩余四名達賊里最近的那個而去,正中他胯下馬的一只眼睛。
戰馬劇痛的長嘶幾聲。完全不聽指揮了,瘋狂的帶著這個達賊四處逃竄,一溜煙的竄到遠方去了。
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小娘子射出兩箭,殺傷一人,殺傷一馬。
五個達賊就只剩三人完好了,但這三人抽弓拔箭后并未反擊。卻緊緊追趕著那因為受傷起瘋的戰馬而去。
方應物大喜過望,用力拍了拍車沿,站起身子,對左右兩校尉道:“我料得。方才中箭戰馬上面之人,必定是這幾個達賊的頭領,所以其余三人才扔下了那落地達賊,也顧不得我們。只緊追中箭戰馬去了!”
牛、馬二校尉各自喜形于色,連連慶幸逃過一劫。
方應物轉身來到旁邊車輛這里。對正收拾韁繩的黑臉中年漢子行禮道:“多謝二位相救,小生方應物,這廂有禮了。”
那中年漢子憨厚的笑了笑,“不算什么,我父女也是要自保的。”
原來是父女,方應物又問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小生也好知道恩人是誰。”
“俺姓孫,單名一個敬。區區舉手之勞,方相公不必掛念了。”
“原來是孫當家的,小生欲向令愛當面致謝,不知可否?”
孫敬撓撓頭道:“俺們沒有大戶人家那么多講究,方相公忒多禮了。”
方應物便移步到車尾,見這孫小娘子正把長弓塞進貨物里,又施禮道:“在下要多謝你了。”
孫小娘子抿嘴道:“父親說了,區區舉手之勞,不用掛念。”
“在下要謝的,并非你剛才相救之恩。”方應物正色道。
“那你謝什么?”
“在路上時,在下那兩個同伴多有言行無禮之處,所以他們兩個蠢貨要感謝小娘子你的不殺之恩!”
孫小娘子忍不住低頭笑了幾聲,勉強能忍住時才抬起頭,“讀書人說話真有意思。”
本來牛馬二小校年輕臉皮薄,還有點心虛,離孫小娘子遠遠的。等看到方應物和孫小娘子有說有笑,這才慢慢湊上來。
結果兩人剛好聽到方應物拿他們開涮,牛校尉很沒面子的拍了拍方應物肩膀,“方秀才,別忘了你的身份!誰讓你擅自離開我們身邊的?你想趁亂逃跑嗎?”
馬校尉很殷勤的對孫小娘子解釋道:“這秀才其實是個配邊疆的人犯,不要被他連累。我們才是押解他的天子親軍官校。”
方應物高聲催促道:“不要在此廢話了!趕路才是正理!”車夫便問道:“怎么走?”
眾人一起看向方應物,等他話。雖然方秀才今天各種分析、各種判斷屢屢失敗,顯得很不靠譜,但大家心里還是很清楚,方秀才終究是運籌帷幄之中明白事理的讀書人......
方應物沉吟片刻,“既然邊界起了烽火,如果繼續沿著邊墻大路向西去榆林,說不得還會遭遇危險。所以我們當務之急是遠離邊墻,越遠越好。
現在應該轉頭向南,背對邊墻,朝著腹里地方而去!然后到了南邊諸縣,一邊打探消息一邊繞到榆林!”
“那快走!”牛校尉想起剛才的險情,急急忙忙就要上路。
方應物卻站在原地不動,長長的嘆一口氣,“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你們兩個人為何只能是最低級的校尉,原因就在于腦子忒不靈光。”
馬校尉不悅道:“雖然我們讀書少。但方秀才你也不能瞧不起我們!”
方應物指了指遠處,牛馬二人順著他的手指頭看去,卻見一開始被孫小娘子射中的達賊還在那邊草叢里躺著,死活不知。
方應物輕聲道:“我記得大明軍功規定,斬達賊一名就能升一級。你們兩個人身為錦衣衛官軍,對此絲毫不動心,難道是假冒的?”
我靠!牛馬二校尉對視一眼,立刻施展出草雙飛功夫,狂奔數十丈。齊齊撲向那名達賊。
他們一直不懂什么叫天上掉餡餅,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等他們心滿意足的站直了身子,向后一看,卻見兩輛馬車已經啟動了,而且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離他們兩個越來越遠。
兩校尉立刻又鬼哭狼嚎,朝著馬車撒腿狂追,這絕對是方秀才的報復!誰叫他們剛才當著小娘子的面,諷刺方秀才是犯人。
方應物坐在因為少了兩個人,所以顯得很寬敞的車上,與鄰車的孫敬拉起家常來。
孫敬痛快的自承來歷道:“俺是山西那邊的良民,今年被縣里了力差。所以押解這一車布匹到榆林衛。”
西北邊防供應,很大程度上就是來自于陜西以及鄰近的山西、河南,被征的百姓一車一車把軍需送往前線,像孫敬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方應物笑道:“本來小生還擔憂孫當家的一路安全。不過方才見了令愛身手,便就放了心。真可謂是藝高人膽大,有女如此,大可放心上路。”
孫敬卻有些犯愁。唉聲嘆氣道:“都是跟她伯父學的,不過女兒家鼓搗刀槍弓箭。始終有些不像話,可不知將來如何嫁的出去。”
方應物很想說一句“給在下當保鏢罷”,但只能嘴上夸道:“巾幗英雄,北國紅妝,怎么就不像話了!”
孫家父女表示沒聽懂什么叫巾幗英雄,但能猜出是好話。孫小娘子也不怕生了,好奇的問道:“方相公你是南人么?從來沒聽到過你這般口音。”
方應物點點頭:“在下是南邊的浙江人氏。”
孫小娘子恍然大悟,“原來南方人長的是這幅樣子,聽說南方人讀書很厲害的。那你為什么是犯人呀?”
方應物沉痛地說:“我家因為進諫觸怒了皇上,所以......”
孫小娘子對方應物的遭遇很是同情,“如此說來,你就是說書人嘴里的忠良么?那兩個官軍就是奸賊?按照評書里的做法,奴家應該行俠仗義,殺了奸賊,把你救出來才對。”
方應物大汗,連連擺手道:“不必不必!不勞煩小娘子了。”
兩個校尉終于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聽到孫小娘子狠話,不由得腿一軟,險些栽倒在車輪下。
他們手忙腳亂的爬上大車,一邊手持斗笠猛烈的扇風,一邊對孫小娘子叫道:“方秀才不是忠良,他爹才是!但我們哪里像奸賊了?”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道河流,看過地圖的方應物知道,這是禿尾河,黃河的支流之一。
沿著道路繼續前行,河上有一座木橋,馬車可以從木橋上過河。正在此時,河的對岸遠處出現了幾個騎士,也朝著木橋飛馳過來。
眼尖的車夫看清楚后,忍不住大叫:“還是方才那幾個達賊,又撞上了!”
眾人紛紛看去,可不正是剛才離去的那幾個達賊。還是四個人,但只有三匹馬,那匹受傷的戰馬消失了,所以有兩個人是合騎一匹的。
兩輛車在橋的這端,幾名達賊在橋的另一邊遠處,剎那間齊齊都停住了,誰也不敢冒險前進一步。
方應物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已經放棄了沿著邊墻的大路,特意指揮己方繞向南方,就是為了避開危險,怎么又遇上了?
馬校尉望著河對岸愣,喃喃自語:“方秀才的話,萬萬不能再信了,誰信他誰是王八蛋!”
方應物聞言暗暗吐血,八成是那匹受傷的戰馬瘋狂亂跑,也跑到了南邊來。可他方應物再英明睿智,也不可能準確判斷出瘋馬的去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