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從布政使司衙署東大堂院落中出來,不假思索便去了西頭,遞了帖子進去要拜訪右布政使司陸辰。
沒過多久,他卻看到陸大人的西席張先生迎接出來,引了他進去。然而到了小花廳內,卻不見有別人,只有張先生陪坐。
“東翁公務纏身,委實不便脫身,這次也只好由在下代東翁接見方朋友了。”張先生解釋道。
其實這做派倒也在他預料之中,看來這位陸大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藏身幕后。不過方應物感到無所謂了,能見到張先生也可以,一樣能達到目的。
“方才我去見過寧老大人,想必西堂這邊早已經知道了罷?”方應物淡淡的諷刺道。
上次他拜訪寧良時,陸大人這邊立刻就得知了消息,還確認了他的身份,從此招惹出后面許多事情。由此可見,陸大人也是有耳目在東大堂這里潛伏的。
張先生對諷刺充耳不聞,只問道:“不知寧老大人作何想?肯不肯懸崖勒馬?”方應物則告訴他,“寧老大人心里信不過你們,誰知道你們是否會出爾反爾。”
張先生作色道:“他認不清自己的狀況么?這由不得他信不過!方朋友是明白事理的人,還是勸勸他接受的好,對大家都有好處。”
方應物并不自居弱勢,針鋒相對道:“張先生不要欺人太甚,莫非陸大人不想平平穩穩接任么?悶聲發大財是硬道理,非要鬧得雞飛狗跳。朝野矚目就好了?到那時,事情就完全不由掌控了。”
見方應物語氣不是很好,張先生冷笑幾聲,“那你說如何是好?怎么叫他安心?難道叫我們東翁屈尊去安慰他不成?”
“目前寧老大人最不安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究竟是誰背棄了他。這個人不浮出水面,寧老大人就無法安心,其實換成誰也也一樣,不知道背叛之人是誰當然如芒在背。
如果張先生肯相告,寧老大人自然就安心了,至少知道該提防誰。記恨誰!如此才便于穩穩當當將左布政使交與陸大人。”
張先生手指頭敲著案幾,沉吟了半晌。作為高級智囊,很多小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他能給出足夠的理由。
權衡過利弊,發現即使將寧老大人所認定的“叛徒”告訴對方。也影響不到事情的進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能換來寧老大人的合作還是十分劃算。
想至此。張先生便果斷拋棄了小棋子,明言相告道:“揭穿此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海寧縣知縣魏大人。他記了一個賬本,一筆一筆都有據可查,不然東翁也不會輕易相信他。”
對這個答案。方應物還是挺意外的。寧良貪贓案中,有三個關鍵節點,寧良本人、藩庫、海寧縣。其中寧良本人是不可能泄露給陸大人的,剩余的藩庫和海寧縣之間。方應物本來更傾向于藩庫。
畢竟陸大人再怎么閑置也是右布政使,對布政使司藩庫進行滲透還是可以做得到的,至于海寧縣就隔得有點遠了。但最終卻沒想到居然是海寧縣漏了底,張先生在此時也沒必要故意騙人。
方應物忽然明白了,當初看到有人在布政使司鬧衙,他就猜測必然有地方官與陸辰配合,不然如何能輕易組織起數百民眾?現在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了,必然還是這個海寧縣!
這中間估計還發生了不少曲折的事情,所以才會導致這位魏知縣反水罷,說不定處心積慮的陸大人還用了一些能見光或者不能見光的手段。
歸根結底還是寧良自己立身不正,處事不謹,才給了對手可趁之機啊,方應物嘆道。不過那些具體過程與他關系不大,他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可以了。
如此方應物便起身道:“那我便回復寧老大人,也好解了他心中這個迷惑。”
張先生也起身送行道:“靜候佳音。”聽到靜候佳音四個字,方應物忍住笑意,點點頭告辭。
轉眼之間,這日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隨著距離夏天一步步離近,天氣也微微炎熱起來了。
浙江三司之一,負責監察、刑名、獄案的浙江按察使司大堂中,本司主官朱紳朱大人正在坐衙視事,他心里漫不經心的一邊琢磨著夏天去哪里消暑,一邊清理獄政。
國朝制度,獄政每年進行兩次清理,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夏季之前。為的就是避免在炎熱天氣里牢獄鬧瘟疫,所以負責一省刑名獄案的朱大人最近很忙。
他下意識擦擦不存在的汗滴,為即將到來的夏季練手,隨后將看完的厚厚籍冊合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今天公務到此為止了。
朱大人剛剛端起茶,卻見本按察使司經歷像是屁股著了火一般,從外面竄進了他這大堂內,嘴里還在叫喚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紳皺皺眉頭,喝道:“肅靜!你這成何體統!”
經歷也不解釋,將手頭的札子呈遞到長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幾步,靜待上官閱覽。
朱紳知道必有古怪,也懶得去責怪經歷,信手拿起札子閱視。先看這格式好像是一張狀子,又像是一封稟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縣縣學生員方應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的樣子。
又看其中內容,才瀏覽了幾行,朱紳嚇得手里一哆嗦,險些將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著一塊烙鐵似的。但朱大人還是強行克制住心里的驚濤駭浪,勉強平靜著將全文看完了。
“學生檢舉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寧良貪贓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時機,前后三年貪污徭羨銀共計八千七百三十兩有余,確定皆中飽私囊;另耽誤修建之事,釀成今春潮涌之禍。據悉協助共犯為布政使司藩庫大使李某、海寧縣知縣魏某。
學生另檢舉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陸辰玩忽職守、居心叵測、縱容犯贓事。
其一,他從海寧縣魏某得到寧良貪贓賬本,但蓄意隱匿,私下處置,此為知情不報之罪也。
其二,他知曉寧良貪贓事,卻有意縱容,并以此相要挾,指使陸府西席張某、管事唐某陰取左布政使職位,此乃居官心術不正也。
其三,陸大人勾結海寧縣、鎮守太監陰指百姓哄鬧布政使司衙門,焚燒運絲車,意欲移禍江東,此乃妄生事端、陰謀構陷攻訐同僚也。”
這是大事,絕對的大事!
朱按察使當了這幾年按察使,這方面閱歷也算豐富了,立刻憑借直覺和平素里一些風聞,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樣可就是一樁官場大案了。
特別是細節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個官場外人想編成這樣可不容易,不可能毫無破綻。
更別說上書的人是生員,具備正經身份,不是無知百姓開玩笑胡鬧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這么多細節,好似親眼目睹一樣。
朱紳當即對經歷問道:“投書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經歷趕緊將名帖呈上。
方應物這張名帖,就是曾經送到榆林楊巡撫里的那種。從首輔大學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連串亮晃晃的名頭險些晃瞎了眼睛,讓朱紳更加頭大了。
檢舉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別是商相公學生這種背景參與進來,頓時讓事情更加復雜而不可預測。
此人當真生猛,國朝還沒有這種先例罷?朱紳又將手里札子看了一遍,這次讀的很仔細,不像剛才那樣一目十行。
現如今還不是繁榮到糜爛的萬歷年間,是剛從樸實剛健風氣里走出來的成化朝,萬兒八千的貪贓案已經算得上巨額贓案了,是能排的上號的大案。而且這還是從關系千萬民眾的海塘修建里貪污的,惡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兩個被檢舉的都是布政使,級別比自己還高的布政使,朱紳感到極其棘手。雖說布、按彼此獨立,但畢竟還是隱隱以布政使司為首的,級別在那里擺著。
如果是酷吏遇到這種事,就像見了血的鯊魚,八成要為遇到揚名立萬的機會而興奮,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性格。
從哪里著手?朱紳頭疼的揉了揉額頭,自從本朝定鼎以來,只怕還沒有按察使司收到過一口氣檢舉兩個布政使的稟文罷。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調查低級官員,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調查品級稍高的官員,需要與布政使司會商,或者請示督撫。
但這是兩個布政使齊齊被檢舉,他去找誰會商?本省目前又沒巡撫可以請示。
若不經初步調查就直接向朝廷奏聞,也有點不妥當,萬一是憑空虛構的怎么辦?那他就成了風聞言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忽然經歷主動稟報道:“這個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門沒有第三個人知曉。”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沒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暫時壓住檢舉,然后悄悄地將風聲若有若無的放出去,再以靜制動。
如果布政使司那邊收到了風聲,能出面擺平事情,讓這方應物撤回檢舉,那就皆大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