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縣學聚講,在先生上堂之前有段空閑時間,諸生三三兩兩的聚集著閑談。方應物嫌明倫堂內憋悶,便與洪松、項成賢兩人走到了門口外,站在堂前月臺上說話。
一邊談著,方應物一邊左顧右看。當他目送了一位縣學同窗走進明倫堂后,喟然道:“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洪松奇道:“怎么了?何故作此嘆?”
方應物指著那進門的同學道:“據我觀察,前幾日同窗們從這里路過時,有三分之二的人會向我抱拳行禮,但今天這個比例卻只有一半,豈不讓我憂慮?”
洪松忍不住掐指一算,隨即沒好氣道:“三分之二是三個中有兩人,一半是四個中有兩人,比例能差多少?方賢弟忒矯情!”
方應物嘆口氣,“差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下滑趨勢。這就是大數據,見微知著,懂不懂?”
洪松便轉向今天比較沉默的項成賢,責問道:“方賢弟是有主見的人,又在外面見過大世面,他關于親事心里自有主意,用得著你去說哪門子親?如今自找其辱,弄得人望大減,又讓方賢弟全無自信的憂心忡忡了!”
項成賢對此無可奈何,“小弟知錯!今日才知道,做媒容易成仇家是什么道理了!今后若無完全把握,決不再與人說媒!”
洪松又問道:“何家反悔,到底是什么緣故?”
項成賢詳細答道:“那何家不是有個長輩,入京擔任了太常寺少卿么?近來何家聽到流言,于是擔心與方賢弟結親會與首輔萬安交惡,影響到那位何少卿的前途,所以就傳話說這門親事不談了。”
“何家真是鼠目寸光!”洪公子忍不住斥責了一句。
方應物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這沈巡按什么都不做,只擺了幾次姿勢,就鬧得各種雞毛蒜皮,這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為之?
如果是沈巡按故意為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那也太可怕了。是想要以靜制動,等他自亂陣腳么?
現在看來,已經有這個苗頭了,自己威信大降不會影響到幾天后的歲試罷?方應物有些擔憂。
縣學歲試至少七八十人參加,俗話說文無第一,誰對誰服氣?所以還是要爭。這里面說公平也有公平的法子,說不公也有不公的路數。
想要在歲試中爭得理想名次,大約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是文章寫得確實好,別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說不出什么。
另外一種是能鎮住場面的學霸,文章差點也能靠著威望也能擠到前面,別人不敢不讓他名列前茅,旁觀者也不敢為此大鬧。
方應物是打算走第二種途徑的,情況本來也很樂觀,但被沈巡按這么一搞,情況立刻變得不太樂觀了。
每每想至此,方應物都忍不住暗罵幾句,這該死的的巡按早不來晚不來,怎么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來?
沈巡按這招,堪稱是無招勝有招,防都沒法子防,方大秀才感覺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可使。隨口問道:“你們說,徐淮聽到風聲后,會不會又重新回縣學參加歲試?”
“一定會!”項成賢斬釘截鐵的答道。
洪松見項成賢答得如此肯定,不由得疑惑道:“為什么?”
項公子并指如戟,指縣學儀門曰:“因為他已經來了。”
方應物和洪松齊齊轉頭回望,果然看到前學霸徐淮昂首闊步穿過儀門,還風騷的對他們這門口三人組招了招手。
“當真是人賤不能移......”方應物感慨道。
這徐淮必然是想著鉆空子而來,只要自己在歲試中倒了霉,他就可以想辦法替補自己的廩生名額了。自己會不會在歲試中倒霉?天知道。
卻說到了講經時辰,孟教諭也進入明倫堂。在講解經義之前,他對著一干生員喝道:“有一件重大事情需要告知爾等,關系到歲試,爾等聽仔細了!”
歲試是目前面臨的最大事件,諸生立刻屏聲靜氣,聽著孟教諭發話。
“本年歲試定于三日后,恰逢朝廷欽差沈巡按在縣中,這沈大人乃科場前輩,功名顯赫,我欲邀請他來做歲試主考,以光大縣學教化,彰顯朝廷重看!”
讓沈巡按來主考縣學歲試?這消息出人意料,底下登時議論紛紛,諸生神情各自不一。
有的面無表情,這必然是無論誰來主考都要打醬油的,在縣學就是混日子、混免錢糧賦役優待的;
有的微微欣喜,這必然是自詡懷才不遇、世道不公,認為換個主考就有機會出頭的;
有的皺起眉頭,這必然是事先已經有所把握,堅決不想換主考的。他們那些小動作,教諭或許睜眼閉眼的視若無睹,但沈巡按怎么會吃這套?
方應物就屬于皺起眉頭的這種,忍不住哀嘆一聲,最近真是諸事不順,噩耗連連,連這最壞的狀況也發生了!
以巡按御史的威嚴,而且又不是像教諭那樣需要在小小的縣學生態圈里混的,他會在乎學霸不學霸么?
不滿不滿,但實在沒什么理由指責和阻止孟教諭。這種做法好似二十一世紀學校請各種名譽校長、名譽博士之類,并不是離經叛道的行為,在充滿科名崇拜的當代是無可厚非的。
還是那個問題,到底是孟教諭去請求的,還是沈巡按主動提出要求的?不過答堊案似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歲試要坑了......
他方應物費盡心思成了生員秀才,又幾經折騰才有通過歲試的可能性,但在強大壓力下已經毫無辦法了么?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沈巡按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只要公正判卷,就足以把他刷下去。邪不壓正,若文章不好,就算想出別的招數翻盤也沒有任何底氣,還是自討其辱。
方應物不禁從心中涌出深深的無力感,還是自己文章水平不足,否則就是無所畏懼了,哪里會擔驚受怕?老話果然說的不錯,投機取巧不是長久之計啊。
即使自己歲試僥幸過關,那聚集全省精英的鄉試怎么僥幸?匯聚全天下精英的會試又該怎么僥幸?到那時候,有誰會冒著巨大風險幫助自己科場舞弊?他父親只是個詞臣翰林,不是宰輔大學士!
方應物想通了后,痛定思痛。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自己正是因為明明根基不牢,卻貪求功名進取,所以才會被人抓住痛處!如果自己有自知之明,不奢求歲試,又何懼他?
正所謂不破不立,做人應該當機立斷,眼下這個處境是到了壯士斷腕的時候了!
若還在縣學消磨,徒耗精力和時間,與其死賴堅持到底,最后被打落凡塵丟人現眼,還不如就此干脆利落的退出!
起碼傳揚出去,可以美其名曰擔心巡按考官對自己不公,所以用棄考來表示節操,說不定還能漲漲名聲。
而今后就該三年生聚,三年教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從此自己要下定決心,排除萬難,閉門苦讀三年,下一屆科舉時候再來!
不知道今次被自己預定的那個鄉試解額,最后會花落誰家了......方應物帶著些許感傷,些許無奈,些許熱血,昂然起立,像個勝利者朝著門外行去。
孟教諭抬起頭,喝問道:“方應物,你做甚去?”
方應物抱拳為禮道:“近來紛紛擾擾,在下感到不堪重負,退出這次歲試!特向先生告假歸家!”
眾人無不震驚,堂中一片嘩然,比剛才孟教諭宣布由沈巡按做歲試主考時的動靜還大。
誰也沒想到,最近的風云人物、連連上演扮豬吃虎以及退婚等戲碼、具有主角模板的方應物居然公然表示要棄考了!
他這是什么意思?用自我犧牲來抗議沈巡按對他的不公么?還是一種應對不利局面的計策?
但方應物并沒有給出解釋,向孟教諭告了假后,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縣學。當夜洪松和項成賢聯袂拜訪方應物,卻見方應物居然真在收拾行囊,打包隨身書籍!
洪公子一把奪下方應物手里的物事,開口質疑道:“你這是公然用棄考表示抗爭?壯烈或許是有的,但這沒有多大實際效果,自損八百也不能殺敵一千!
最終對巡按的影響微乎其微,所以先不要意氣用事了,還是繼續考著罷,看看考試結果再談其他。”
項成賢也勸道:“這想必是方賢弟以退為進的計策,要掀起堂堂欽差騷擾生員備考的公論?可是愚兄覺得對巡按沒有作用,方賢弟還需三思。
須知巡按是朝廷欽差,權威極大。除非天怨人怒、人神共憤了,否則本地輿論再響,也動搖不了巡按御史的分毫,你有這些盤算,最終只能徒勞無功。”
方應物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嘆道:“兩位兄長多慮了,這次我真心要棄考,接下來便去倦居書院,在商相公門下閉門苦讀三年去。此外預祝兩位兄長今科鄉榜高中,皇榜連捷!”
項成賢與洪松面面相覷,“你當真如此想?你真的沒有別的心思?”
“沒有!”方應物斬釘截鐵道,“我才年方十八,三年后也不過是二十一,正是來日方長,有什么等不起的,何必一定要參加今科?何況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沈巡按的厚賜日后再報!”
洪松長長嘆息一聲,“本以為你我兄弟三人,可以聯手去闖一闖今次鄉試科場,不想還是要分道揚鑣。不過方賢弟不要著急走,后日歲試完畢我們兩個才能得閑,到時候為你送行。
方應物點點頭,答應下來,既然下了決心苦讀三年,那也不差這兩天功夫。等兩位好友過了歲試,祝賀完畢后再走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