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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方應物進府

  又到次日,會館的仆役早早候在方應物房外,等著方應物發話便帶路前往西城。由會館租來的大車也準備妥當了,一切不須方應物操心。

  見此方應物不由得感慨一番,為什么那么多人一門心思要當人上人?不見得是貪圖榮華富貴,但這種虛榮和便利帶來的優越感是令人無法抗拒的。

  翰林院方編修居住地方在西城,距離皇城相去不遠,這一帶也是官員密布的住宅區。

  有人帶路,方應物便十分放松,隨意觀看街道上京師風華。沿著東江米巷一路向西,正陽門到大明門之間的南城也是商業繁華的地方,也算是城中商業區之一。

  不知不覺的,街道漸漸變得較為干凈整潔起來,兩旁店鋪也逐漸稀少,青磚綠瓦的宅邸多了起來,時不時的可以眺望到三開間、五開間的豪門。

  “方公子,令尊寓所快到了。”坐在車頭指路的會館仆役轉頭對車里的方應物道。

  又過了一會兒,大車穩穩停住,方應物還沒墮落到要被人扶著下車的地步,自行跳了下來。

  他抬眼便看到面前是一處簡素的門面,從院墻規模推斷這宅邸不會很大。

  當然,在這個核心片區,就是不大的宅邸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甚至有可能是有價無市。所幸近些年時常有正直大臣因進諫而觸怒天子,被貶謫外放或者致仕回家,皇城西片區的空閑宅院供應情況還算不錯......

  但以父親的財力和交際能力,若非天子恩典特賜,想在這里購買宅院還是很困難......故而在方應物想來,這住處八成是王家的嫁妝。

  其實方應物猜得不錯。王恕王老頭當年也是做過幾年京官的。后來因為想干實事和積累經驗便主動去了地方。在京城的住宅倒是沒有處理掉,王家大戶不差這幾個錢,以后回來還要住的。

  誰料黃鶴一去不復返,直到如今王老頭已經混到名滿天下、位列南京部院和封疆大吏了,可還是沒有回京師的希望。因為天子煩他。

  “簡在帝心”的王老頭想要回京,只能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祈禱今上駕崩了......所以王恕的老住處就便宜了女婿。

  不過就算王老頭現在回京,那至少也是尚書級別,這棟住宅顯然也是不合適了。

  卻說門子見了方應物,既沒行禮也不說話,只好奇的不停打量。這叫方應物十分不喜。會館應該早報知過了,這邊也應該知道他方家大少爺今日要“回府“這門子難道能不知道他是誰?

  不想和這等小人物計較,方應物淡淡的對門子說:“我是方應物。”

  “哦!請稍待,小的去通報一聲。”門子答應了一聲,轉身飛快的進府去通報了。

  這又讓站在門外的方應物有點惱怒。這里是父親的住處,那么也就等于是他的“家“有誰回家還需要通報過才能進門的?他是小主人而不是客人!

  但這里臨著街巷,方應物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什么不愉快,叫別人看他們方家的笑話,便忍著沒有發作。

  沒多久,門子又回到大門這里。“老爺已經候著了,請進請進!”

  方應物輕哼一聲,當先進了大門,又過穿堂,來到前廳,父親已經在這里等候著了。他便帶著王蘭、王瑜兩個小妾,一起進去拜見父親。

  一家人便圍坐在廳中敘話,無非是方應物將自己這一年多來的事情大略講了講,一直說到自己中舉。而方清之老爺則按照父親模板,嘉勉了幾句。訓誡了幾句。

  此后氣氛便有些沉悶下來。方清之并不善于閑聊,而方應物在父親面前也不能像與別人那樣放得開。

  畢竟父親是與其他人不一樣的物種,在父為子綱的年代,還是小心拘謹點好......

  方應物又突然發現,在他穿越以來所結識的人里。自家父親可能是自己感覺最生疏的一個了。自己與父親雖然在血緣關系上是最近的,但實際上卻比陌生人強不了多少。

  穿越之前,父親矢志學業常年不在家,原來那個方應物所殘存的記憶就不多;而穿越之后,只見過短短兩面,一次是前年父親出天牢時,一次是去年父親出使滿都魯部時,每次都很倉促,時間也很短暫。

  細細比較起來,他與父親的關系反倒不如別人熟悉......想到這里,方應物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自家父親。

  這位“老人家”正值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全盛年紀,比上輩子的自己大不了幾歲,心理年齡只怕還不如自己成熟。好幾次方應物險些就拍著父親的肩膀道“我說你這位老兄......”

  以后若是長期居住在一起,是不是還要晨昏定省、父慈子孝?

  已經習慣了獨立自主、在家中當老大的方應物感到很別扭,而且還是個才三十三歲、放在上輩子仍算青年俊彥的“父親大人”。何況方應物上輩子是個孤兒,實在缺乏與父母至親打交道的體驗。

  此時方應物所不知道的是,其實他父親方清之的心里也很怪異,這種怪異感并不亞于方應物。

  方應物是方清之年少荒唐、一時沖動的果實,沖動的后果不但是多了一個兒子,還害死了昔年的愛人。每每面對方應物,方清之就想起那令自己慚愧、羞于面對的青蔥歲月......

  所以方清之多年來才像是逃避似的始終在外學習,逃避的就是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同時將方應物丟給了親族照管。

  在方清之想來,等自己情況穩定下來后,再把方應物接到身邊,給他謀一個能混日子的前程。不是方清之瞧不起兒子,是他深知在山村讀書不容易。方清之并不指望兒子像他一樣有本事靠著讀書出人頭地。

  但是方清之萬萬沒想到,自家這兒子簡直是一朵奇葩,折騰的本事遠遠超出他想象力的極限。

  從淳安到蘇州,到京師,再到榆林。又到杭州,時不時的就有聳人聽聞的方應物光榮事跡傳到他的耳朵里。

  兒子的事跡甚至已經影響到了他自己的前程,比如從滿都魯部出使回來后,他直接從在翰林院觀政學習的庶吉士變成了正式的翰林院編修,至少節省了兩年的時間。

  當然官場中沒有任何一次升職是無緣無故掉下來的,方清之很不明白。為什么位列中樞的文淵閣大學士劉相國會積極推舉自己?

  現在這兒子又是十八歲中舉并進京趕考來了,他鄉試名次雖不如自己的解元,但僅憑這年紀說是比自己強也可以,都能列入大明科舉軼聞了。

  想至此,方清之有點小小的悵然和失落,好像方應物完全不用靠著他這當父親的。便能獨自闖出一片天......

  最終還是更善于閑談的方應物打破了沉悶氛圍,很關心的問道:“怎的不見母親出現?”

  方清之面有喜意,“她已是身懷六甲,太醫說不能動胎氣,所以靜臥在床,不便行動。”

  方應物連忙道賀:“那恭喜父親了!”

  方清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你道什么喜?我方家增添人口。難道不也是你的喜事?”

  方應物尷尬的哈哈幾聲,這真是......哪有自己給自己道喜的道理——一個兒子對自家父親說“恭喜父親大人要有子女了“怎么聽怎么喜感。

  方清之揮揮手,吩咐道:“來日方長,你我父子不用急著說話,你先安頓去。”

  如此便有個王管事的領著方應物去住處,可是并沒有去內院,反而到了前面側院。按常理,內院是家中主人所居,外院不是客房就是仆役住所......

  方應物不是不敢說話的怯懦人。立刻皺皺眉頭道:“這位管家,怎么是這里?內院中沒有地方了么?”

  王管事貌似客氣的答道:“主母那邊多有不便,此處恰好有兩間空房,公子先安頓就是。”

  王管事之意,方應物聽明白了幾分。無非就是:你和主母年紀相仿。又不是親生母子,同居內院確實太不避嫌,何況主母有孕在身,需要靜養。

  王管事雖然沒有明說,但方應物知道,如果他不管不顧的大吵大鬧起來,那么王管事必然會搬出上面的借口,并反過來指責他年少不懂事,不體諒人。

  方應物冷冷的問道:“這是父親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老爺是貴人,家中些許俗事一般不過問的。”王管事說。

  兩三間屋子,容納方應物一行人,相當有點擁擠。進了屋子后,方應物便感到,這里還不如在浙江會館住的舒服。

  王瑜小娘子心直口快,在方應物面前從不遮掩自己的喜怒哀樂,直言不會的說:“妾身剛才總覺得,夫君你像是多余的人......”

  方應物想了想,不得不承認瑜姐兒說的有道理——

  丈夫是事業有成的青年俊彥,妻子走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兩人還都是有才有貌,珠聯璧合。如今兩人的下一代子女又即將誕生,這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幸福家庭。

  而自己這個已故前妻的兒子突然闖了進來,算是什么角色?

  隨即方應物又想到,父親乃是窮書生光棍一條,除了長相和讀書才華一無所有,也不像自己這樣會找機會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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