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向商良臣見過禮,又被李東陽主動寒暄幾句,便想告辭并回到父親身邊繼續低調。
這里是第三類圈子,而父親那邊是菜鳥和撲街圈子,檔次遠遠不如這里。
若換成別人有這個機會,必然要想方設法的留在這里,力爭上游實在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
但是方應物沒這個心思,要是李東陽一時興起,當著眾人的面問起親事,再有商良臣敲邊鼓,自己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了就是得罪劉棉花,不答應就是公然不給李東陽面子。
方應物正要轉身走人時,忽然聽到旁邊有人開口道:“原來你就是方應物。”他無奈的看去,卻見說話之人是王餐,剛才經楊廷和指點過,所以能認得出。
朝野有很多傳言,當年科舉中,王餐鄉試、會試皆為第一,無限接近連中三元的巨大榮耀。但到了殿試時,首輔商格卻打堊壓王鏊,毀了王餐連中三元的榮光。又傳說若不是吏部尚書尹旻極力舉薦,王鏊只怕連探花也得不到。
從楊廷和的只言片語中可以知道,王鏊心里對此肯定有芥蒂,這時候他突然開口,自詡商格關門弟子的方應物覺得準沒好事。
“見過王前年,不知有何指教。”作為小字輩里的小字輩,方應物只能停下腳步,謙虛的應聲道。
王餐淡淡的說:“指教不敢當。想當初舍弟王銓不成器,反而要謝過方朋友指教,一直未有機會當面致謝。”
這話說的客氣,但聽在方應物耳朵里,總覺得充滿敵意。
兩年多前,方應物路過蘇州,恰好遇到對商相公大發厥詞的王銓,便出言教訓。王銓情急之下,竟然做出抄襲詩詞的事情,成為一時笑談口誰知道王餐聽聞此事后會怎么想,別是“舊恨未報又添新仇……”的感覺罷?
又聽王鏊繼續說:“去歲回鄉省親,聽了不少方朋友的佳作,不知近來可有新作?”
他這是要出手啊,方應物感到很頭疼口首先這不是怕了王餐,這王餐說破天目前也不過是編修,他背靠的蘇州幫又不得志,若比未來還不一定誰成就高。
其次也不是方應物害怕丟人,比較詩詞誰怕誰?再說王餐是差點三元的人,他方應物只不過是一個小舉人,輸了也不丟人。
讓方應物頭疼的關鍵,是“人情世故”四個字,這不可不小心。方應物并不想王鏊斗氣,因為這里是翰林院,是對方的主場。
自己這小小舉子本來就是不速之客,是闖入圈子的外來者,夾著尾巴低調做人也就罷了;若表現的太張揚,很容易招來主人們的反感,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而且難辦之處還在于,方應物還不能隨隨便便就服軟裝孫子。
都知道王鏊這股氣,多半是沖著商相公去的,方應物只不過是“替罪羊”。但替罪羊也算是代堊表,他如果表現得太差,豈不讓別人也看低了他背后的商相公?
人生在世,總是要遇到這種難以拿捏的時刻,人才和庸才的最大區別,就是處理這種事情的能力。
思索片刻,方應物便回道:“此次上京,路過江南見到落花,有所感觸便口占了一首絕句,拙作不堪入耳,斗膽有請前輩指教‘春去春來自傷惜’花開花落蝶應知。年年綠到王孫草,正是花殘蝶老時。”
王餐輕輕笑了笑,對旁邊的同鄉兄長吳寬道:“原博兄你看,方朋友曾經號稱一人壓住姑蘇城,原來詩作也不過如此。只這四句,詩意平平無奇,用字平平無奇,詩情還有矯揉造作之感。”
整篇評論,字字都是貶低,沒一個字是褒揚,這在文學評論中很罕見,不管怎么說,一般情況下都會留三分臉面的。但王鏊的真正意思誰還不懂?
成化八年狀元吳寬是個溫潤君子,覺得王餐稍嫌有些過,但他又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
他明白王鏊心里有郁氣,就叫他發散發散好了,這方應物年紀還不到二十,受點小小打擊也不見得是壞事。
再說方應物堊當初在蘇州府行堊事也很過份,打得一干年輕才子潰不成軍、幾乎精神崩潰,還出現了一人壓住全城的怪現象。
吳狀元作為蘇州幫領堊袖人物,自家后院出了這種事,即便脾氣再好,那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同鄉小弟王鏊要教訓—方應物,他真找不出阻止的理由!君子也是有立場的,不黨也要群。
連吳寬都不說話,別人更沒必要為了小字輩去與王餐對著干,而李東陽則饒有興趣的觀察著方應物的反應。
卻說王探花輕飄飄幾句話,將方應物這首詩貶的一文不值,還是打著前輩指教的幌子,這叫方應物反辯都難張嘴——個不好,就成了年少輕狂恃才傲物不尊重前輩,資歷這種東西并不是虛的。
而且這里年竟是翰林院的地盤,王餐在屋中雖然算不得拔尖的,但論起江湖地位,他的話語權不知比方應物高多少。
此時商良臣不滿的站了出來,對王餐道:“王濟之,方朋友與你素不相識,今日你以大欺小,毋乃太過矣!”
王鏊輕蔑的瞥子商良臣一眼,“怪了,什么時候葬論詩詞,只能說好不能說差了?忠言逆耳的道理,商前輩不懂么?”
方應物夾在中間,很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臉色有點兒尷尬,“商前輩,先聽在下幾句話。”
他又對王餐道:“在下路過蘇州時,曾聽到王前輩一首落花詩,詩云:魚鱗滿地雪斑斑,蝶怨蜂愁鶴慘顏;只有道堊人堊心似水,花開花落總如閑。
當時在下反復吟哦前輩大作,心里仰慕前輩風采詩才,便也詠了一首絕句以為唱和,詩情詩意用字大都借鑒了前輩的落花詩。
這首唱和絕句,方才在下拿出來獻丑,倒讓王前輩見笑了,也是在下功力不到家,難免在這里貽笑大方。”
隨著方應物話音落下,附近人群都安靜了,表情各異,極其古怪……不知道為什么,很多人呆了呆后忽然都忍俊不禁,感到很好笑。
王餐把方小朋友的詩大加貶低,說到一無是處,誰承想,方小朋友這首詩原來是唱和王鏊自己的詩作,甚至還借鑒了不少風格和字眼。
想想也確實如此,兩首詩的氣質確實很接近,重點用字也都是花和蝶,若方應物這首絕句是爛作,那王鏊的原作又是什么水平?
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眾人連連感慨,方小朋友這種機敏的反應,簡直絕了,不愧是也可以稱為神童的人。在翰林院,十個人里有八個是曾經的神童,但想起剛才的情況,都自認肯定不如方應物。
王餐這個跟頭栽得真是,如果一定要找個詞形容險些三元王探花,那就是“自取其辱”啊。
而王鏊本人呆住半晌后,也終于記起來了,他確實寫過這首絕句口但他這輩子寫過的詩詞多了,誰能隨時隨地的全部回憶起來?
看看別人那哭笑不得的神色,自尊心很高的王鏊簡直無地自容,強打精神對周圍抱拳道:“在下無顏留此,與諸公告辭了。”
既沒有弱了他和老師的名頭,又沒有惹起眾人反感,這應該是最好的應對辦法了罷?方應物暗暗想道,不然實在沒有更完美的應對法子。
方應物不經意間還注意到,李東陽看他的眼神已經有些不對了,他連忙擦擦汗,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三步并作兩步逃回了父親那邊,鉆進了菜鳥和撲街的圈子里深處。
但仍有不少人在遠處指指點點,方應物甚至看到那幾位閣老也遠遠地瞥了他幾眼,頓時頭皮發麻!感到情形已經有點失控了。為什么做人想低調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