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萬安萬首輔這句問話咄咄逼人,還挺不好回答,方應物心里直撓頭。
若針尖對方芒,實在沒必要,從歷史經驗得知,商相公大概是不會回來當首輔了,說什么狠話都是沒用的,最后只會平白讓自己顯得很二逼,自認精明強干的方應物最煩被別人這樣看。
但若答話軟弱些,也有點不合適,自己現在等于是代堊表商相公站在這里與他老人家的故人對答,丟什么也不能丟門面。
想至此,方應物突然明白了,萬安之所以如此問話,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萬首輔大概想用所謂的“氣場”震住自己這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惴惴緊張時,回答難免就軟弱,說出“萬相公多慮了老師當然沒有這種心思……”之類的話,然后首輔老大人就可以對別人宣揚商格如何如何了。
史書評價萬安是表面寬和、內心陰鷙,果不其然……這招對普通少年人堊大概九成九會成功,可惜方應物是最特殊的一個。
穿越幾年,方應物見過不少大人物,大小場面也經歷過一些,經歷豐富加上天然擁有上帝視角,對萬首輔這種“氣場”已經有免疫力了——說實在話,這氣場還沒汪太監壓強大呢。
琢磨明白用意后,方應物就感到好開口了,無非就是打太極而已,若連這點基本功都沒有,還是趁早回家種田去罷。
他清清嗓子,不卑不亢的答道:“老師的心胸,不是學堊生所能胡亂揣測的,不合師生之禮也故而萬閣老所詢,晚生無法作答。若萬閣老真想探究清楚,不妨坦誠相見,去信與老師詢問,晚生可代為效勞送達。”
萬安見方應物年紀輕輕言行卻成熟得很,根本不吃自己這套自己的目的也達不到,便沒興趣再與方應物多費口舌。
此后萬首輔只管轉頭與左右閑談起來,無視了方應物的存在以他的首輔身份,與方應物多說一句話都是抬舉對方了。
方應物暗暗腹誹幾句,大老遠的把人叫過來,就只問了一句話,問完就丟在一旁不管?好罷,上級一句話,下級跑斷腿這就是上堊位者的特權不服不行,既然混名利圈就要適應這個。
方應物在這個宰相圈子里,與眾人實在沒有共同語言,也不想與劉棉花公然表現出有什么特殊關系。看著好像沒人注意他了便抽身要溜號。
但是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鬼方應物每一次想走人時,沒有一次成功的這次也不例外有一位二十余歲的年輕貴公子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鉆了出來,攔住方應物問道:“方應物?許久不見了!”
方應物抬頭看了幾眼,仔細辨認過后,仍滿臉疑惑:“閣下何人?你我見過么?”
那器宇軒昂的貴公子臉色不甚好看,譏諷道:“上次你到京師,在忠義書坊有幸見面,難道真是貴人多忘事么?”
方應物做出恍然大悟樣子,“原來是劉二公子!失敬失敬!”
成化十四年那次到京師時,方應物受忠義書坊東家姚先生邀請,參加書坊開業典禮,遇到過這位人稱劉二公子的,聽說是次輔劉硼的兒子。
傳言說這劉二公子憑借父蔭在國子監掛了名,但無心讀書卻喜歡不務正業的混文藝圈,書法不錯,眠花宿柳這種事也沒少做,有名的風流才子。
方應物無奈想道,看來那次寫對聯比拼,他莫名其妙的敗給了自己,心里還有芥蒂吶。眼下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八成是想要找回場子的。
不過還想比文藝?小爺我蠢成什么樣才與你比這些?方應物微笑著對劉二公子點點頭,開口問道:“進士?”劉二公子一愣,搖搖頭。
方應物又問道:“舉人?”劉二公子又一愣,搖搖頭。
方應物兩眼望屋頂,口堊中吟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下浙江鄉試第三名亞魁也。不知這翰苑之地,怎么會有白丁出現?”
國子監監生(還是走后門入的)劉二公子登時發可上沖冠……這方應物簡直是玩賴啊!要比文藝,他搬出功名作甚?還有,他小小年紀竟然中舉了?
這劉二公子今天與方應物一樣,是搭著父親順風車來參加的,為的就是轉一圈出去后可以向好友們炫耀顯擺一番。
但方應物可以理直氣壯的以士林后起之秀自詡,翰林們也并不排斥神童,劉二公子哪有這個底氣?混文藝的就是比混功名的矮一頭,他能進來只是因為父親的宰輔身份而已。
讀書人圈子說到底,功名是硬道理,靠父蔭的國子監監生在十八歲舉人面前,被鄙視是應該的,是受輿論支持的,誰也無話可說,即便劉二公子父親貴為內閣次輔,也扛不住這個硬道理。
在翰林院這間大堂里,都是天底下最強的考試達人,方應物引以自豪的文憑簡直成了最低檔次,雖然他不得不服氣但多少有點小別扭。
此時忽然冒出個比他還差的,方應物忍不住碾壓快堊感,鬼使神差的模仿上輩子網絡時髦話問道:“你在外面這么狂,你爸媽知道嗎?”
“當然是裝不知道!”忽然有人呼應道,然后滿場突然鴉雀無聲,陷入了死寂。方應物心下奇怪,誰有這么大威力?他順著聲音望去,愕然不已,這呼應的人竟然是首輔萬安……
首輔不懷好意開次輔的玩笑,這可不是說笑時候,稍微有點政堊治敏堊感性的,誰敢胡亂捧場?
還用網絡上的時髦話講,方應物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自己這邊小輩之間胡言亂語也就罷了,但萬安插這一嗓子,性質就變了。老匹夫這時候多什么嘴!
場面繼續靜悄悄。萬安呵呵幾聲,打破了沉寂,自嘲道:“老夫不該說笑。”
劉硼面無表情,對著眾人拱拱手道:“時辰不早,告辭了。”隨后瞪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兒子,拂袖而去,劉二公子耷拉腦袋,跟隨離去。
宰輔中排名第三的劉棉花背著萬安,面無表情但偷偷給方應物豎了豎大拇指。
剛才這短短片刻里,飽含堊著無數的內涵,足夠分析帝分析上三天三夜。方應物腦中不由得閃過了一些史料片段——
次輔劉瑚與首輔萬安面不和心也不和,劉珝自詡正直看不慣萬安行徑,公然大罵過萬安負國無堊恥,當然他對首輔位置也有想法。兩人之間無論因為個人恩怨還是權利爭奪,關系都很緊張。
大概就在這兩三年,首輔萬安忍無可忍的發動群眾,團結大多數,徹底干翻了不肯消停的次輔劉硼。然后然后第三閣老劉吉劉棉花順勢進位次輔,別的沒啥太大變化。
此后又過兩三年,正直大臣們與大太監懷恩里應外合,趁著新君登堊基機會,徹底干翻了萬安。然后……然后次輔劉吉劉棉花順勢進位首輔。
其實只看史書上冷冰冰的文字,方應物始終搞不懂劉棉花是怎么做到這一步的,按理說,身為紙糊三閣老之一的劉棉花也該是被正人君子們打倒的對象。
閑話不提,只說眼下這個時候,不明真堊相的觀眾同樣也搞不懂,方家小哥兒是怎么做到又氣跑一個人的?
另外幾個圈子的人遠遠的只看到,方應物與劉二公子說了幾句話,然后謹身殿大學士劉珝便領著自家二公子,面色不善的離開了。
王鏊是第一個謝遷是第二個劉硼已經是第三個了罷?不多不少,每個圈子一個人,而且身份越來越高級。
第四個圈子的人紛紛斜視同僚方清之,兒子都這樣,父親肯定更加深不可測啊,方編修應該去第三個或者第二個圈子里混,和他們這些菜鳥和撲街在一起,實在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