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方應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夜不能寐,有一個問題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
他比劉棉花高,比劉棉花帥,智商也不比劉棉花差,見識更是超了劉棉花六百多年,又是熟讀史書,也不缺乏與大人物打交道的經驗,那又為何今天全面落于下風了呢?
自從穿越以來,方應物從未像今天這般有挫敗感,好像自己并沒有明顯錯招,但結果仍是那樣,仿佛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結果。
找不到里面的原因,方應物真是寢食難安。反復思索后,最后終于讓方應物醒悟到,劉棉花其實是因為擁有巨大的信息優勢,所以才對自己占據了上風。
自己雖然對歷史走向無比明白,但對種種細節卻不是那么了解,上輩子研究的史料也不可能將活生生的、方方面面的細節都講到,甚至絕大部分細節都是缺失的。
自穿越以來,自己自恃了解歷史走向,知道各種大人物的未來,很驕傲自滿的心理作用下,對細節問題始終關注不夠,從而最終導致了今天的不爽。
而劉棉花則相反,他是位居中樞的大學士,雖不像自己熟知未來走向,但對朝廷及宮中各種細節信息的掌握仍然遠超自己,這才是他最大的優勢。
更進一步說,高層人物與小人物最大的區別在哪里?為什么高層人物常常讓人看起來更英明神武?
這其中的主要原因,也許不在于智商區別,一個宰輔和一個乞丐的智商可能都是一樣的。而是因為越在高層的人物,掌握的信息越多;掌握的信息越充分,做出正確決策的概率越大。
再聯想起來,上輩子常見到“正確領導”四個字,一直以為是拍馬屁的空話套話,原來也有一定內涵。一個省長掌握的信息當然比一個市長多,那省長就比市長更容易正確,同理,市長肯定比縣長正確的概率要大。
從決策效率角度出發,當然可以匯總為“正確領導”四個字,或者說“領導正確”,不只官場,任何有凝聚力的團體都是如此。
想明白了這些,方應物感到大有收獲,對人生又有了新的認知,心情又愉快起來。沒有白吃虧,吃一塹長一智大抵如此罷。
而且今天吃的虧不算嚴重,沒有造成實質性后果,如果真在生死關頭栽了這種跟頭,那才叫要命。
方應物又想起父親的話,又感到別說劉棉花,就是身為翰林院編修的父親大人也不可小看,翰林院畢竟是掌文誥、備顧問、學政務的中樞機構之一,信息自然豐富。
自己長期以來,對父親比較看低,也很少主動找他交流,大概是因為不覺得能與父親談出什么,父親只需要照著自己安排去做事就行了。這樣很不好,等于放著一處寶藏不去挖掘。
就拿這次來說,如果自己早從父親嘴里知道《文華大訓》的前前后后,至于那么容易就被劉棉花忽悠了嗎?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劉棉花與方應物約定好后,便也迅速行動起來了。人才難得,他也想早日把方應物變成真正女婿,這樣年輕的人若發展的好了,至少可以保劉家五十年富貴。
次日一大早,文淵閣大學士劉吉便將一封密疏交與了文書房太監,話說這也是宰輔大學士最便利的特權之一。
外朝四方奏疏,除了御史彈劾重臣的密奏之外,雖然名義上是向天子進奏,但一般都要送到內閣。所以無論多么機密的事情,內閣都可以看到并知道,所謂預聞機務也。
而內閣宰輔自身卻有一樣好處,那就是能夠直接密奏天子,而且奏疏只能御前開拆,任何其他人都不會知道密奏的內容。每一名內閣大佬都有天子御賜的私人鈐印,專門蓋在密奏上。
而在這日,成化天子清晨起來后,先是溜了一圈鳥兒,然后又在太監的陪伴下打了打球。玩到天色近午時,司禮監秉筆太監覃昌帶著一箱子奏疏來覲見天子。
每日中外奏疏不知有幾百封,天子不大可能全都仔細過目,所以才有了負責幫忙擬票的內閣,才有了負責幫忙批紅的司禮監。
成化天子雖然也比較懶惰,但他起碼該做的程序都會按照程序去做,這一點比他孫子的孫子萬歷皇帝強,那廝干脆連程序都不行駛了。
一堆奏疏中,閣老密奏自然是最先引起天子注意的。成化天子拿起劉吉的這封密疏,見上頭鈐記完好,便讓小太監拆開給他。
密疏沒有什么要緊事情,大意是:“臣奉詔總裁《文華大訓》,難以事事親力親為,急需分設編纂官,并啟用博學文學之士充任。特舉薦翰林院侍講李東陽......”
成化天子想了想,對李東陽有點印象。一是李東陽在天子登基的第一年就入了翰林,又因為極其年輕而轟動一時。二是天子有幾次令大臣唱和御制詩,李東陽的作品總是最有趣的,比較符合天子重生活重自然的審美情趣,不是那種純馬屁的館閣體套路詩。
劉先生舉薦的此人尚可,成化天子點了點頭,繼續向下看。又見密疏里寫道:“如李東陽不稱陛下之意,不知翰林院編修方清之如何,臣奏請圣裁。”
成化天子又想了想,便開了金口,對侍立的覃昌太監下口諭道:“傳話到內閣,翰林侍講李東陽、編修方清之皆充用為《文華大訓》編纂官,并侍班東宮。”
覃昌自然低頭領了旨意,又諫言道:“斗膽敢請皇爺手詔,不然內閣那邊不好認。”
成化天子隨手拿紙寫了一張,遞給覃昌。之后天子象征性的翻了翻奏疏,見沒有其他密疏,又問過沒有天災、兵災、民變事情,便隨手一推,把所有奏疏重新丟回覃昌,起駕用午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