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父親這話,方應物心里一驚,那李孜省是什么角色?在天子那里非常得寵的裝神弄鬼方士而已,只是被天子扛著全體朝臣的反對,硬給委任了官職,在士林中非常不齒!
方應物相信,李孜省向天子推薦一個人,把有八成是能被采用的!但問題是,因李孜省推薦而得以升遷的官員,能有什么臉面?那說是污點也不為過啊!一個靠佞幸小人推薦升官的人,還混個屁清流啊!
想至此處,方應物勃然大怒,罵道:“徐溥這個老匹夫,膽敢如此陷害父親于不義!我與他勢不兩立!”
方清之無奈的嘆口氣,“其實這也不怪徐學士。”方應物糊涂了,難道自己誤會了?這還有什么內情不成?
又聽父親說:“徐學士告訴為父,李孜省此人行事詭異,這幾年徐學士、謝遷、劉健等諸公升遷,都是因為他悄悄主動推薦的結果。
徐學士也說了,他沒這個本事能直接舉薦為父,所以只能委托李孜省去舉薦了。反正那李孜省喜歡在暗地里舉薦清流人物,想來這次也不會拒絕。”
方應物瞠目結舌,這簡直是他做官以來所聽到的最詭異的秘聞了!
徐溥、劉健、謝遷這些人都是未來的大學士,目前都是很有名望的清流詞臣,可是他們這幾年的升遷都是因為李孜省這個佞幸小人舉薦?一邊是清流名臣,一邊是佞幸小人.......這完全不搭調啊!
方清之心里大概也是過不了這一關,嘆息道:“我看取消這個約定算了,讓李孜省這等小人舉薦,實在是......”
“別!父親還是安心升遷罷!”方應物開口道。
要是徐溥、劉健、謝遷等人都受過李孜省的舉薦,那父親有什么受不得?和光同塵有什么難的!
要知道,眼下是高層非常黑暗混亂的成化朝!沒有和光同塵的心性,那就沒機會熬到出人頭地!
方應物還知道,徐溥、劉健、謝遷日后不都是當了青史留名的大學士么?父親跟著他們隨大流,錯也錯不到哪去!
方應物感慨道:“徐學士終究是君子,能對父親明說這些,行事算得上光明磊落。”
不過方應物剛說完,忽然又想起上輩子的史書記載——成化天子駕崩后,新皇帝登基并勵精圖治,罷斥小人,一時間眾正盈朝。
那個時候,徐溥做了首輔,劉健入閣成為大學士,謝遷也成為只差一步入閣的候選,當然自己那便宜外祖父也當了吏部天官。而李孜省的下場好像是被關進了大獄,然后暴斃身亡。
當時方應物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這只怕很蹊蹺......別的佞幸小人大都是被驅逐出京或者判刑發配,只有李孜省是莫名其妙的死在監獄里。
這個時候,到底是誰最想讓已經失去權勢、看起來毫無威脅李孜省死掉?方應物的額頭冒出幾滴冷汗,政治的黑暗程度和人性的復雜程度永遠能超出你的想象力啊。
“你說李孜省為何要頻頻舉薦正人?”方清之萬分糾結的問道。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大概也是為了自保,正所謂狡兔三窟也。他覺得,此時屢屢施恩于正人,將來若是變了天,一干正人上臺后,還能繼續容留他。”
說到這里,方應物說不下去了,連連苦笑,苦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以說李孜省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卻很殘酷。
方清之若有所思:“聽說李孜省也是讀書人出身,只是屢考不第,為了求進才化身方士,學了幾個法術獻媚天子。
看來其雖然品行惡劣,但本心還是有幾分慕道之心的,不然也不會有屢屢舉薦翰苑詞臣的行為。”
方應物沒有接話,對對錯錯是是非非,若非他這個站在五百年后角度的人,誰又能看得透?
父子之間一時沒話說,方清之習慣性擺出嚴父架子批評道:“你身為父母官,朝廷將一縣百姓托付于你,不思勤于王事,天天往家里跑是何道理?”
方應物長嘆一聲,道:“人在江湖生不由己,連日來風云動蕩,兒子我夙夜憂嘆。回了家能從父親大人口里聽到第一手消息,有利于我及時應對。若天天蹲在那小小的縣衙里,只怕聽到的都是八手過時消息了!”
方清之憂郁了,自己堂堂一個翰林院編修,不,有可能是翰林院侍讀了,不但成了兒子的槍手,還成了他的耳報神,真真的情何以堪!最要命的是,自己卻無法拒絕......
此子明明就是一個六品知縣而已,是連朝會資格都被免掉的京縣知縣,可以說是在朝廷中非常邊緣化的官員!
但聽聽兒子這口氣像什么話?他以為自己是宰輔大臣侍郎寺卿,需要時時刻刻關注朝廷最前沿動態,并指點江山么?
不客氣的說,朝廷大事關方應物這知縣屁事!連自己這樣的翰苑清流也暫時只有旁觀的份兒!
不過讓方清之更憂郁的是,朝廷大事好像還真屢屢和這兒子有關......自家兒子的出鏡率完爆自己十八條街。
今天方翰林就聽到過別人的指指點點:瞧見沒有,那位相貌不錯的翰林老爺就是方青天的父親,兒子就能把東廠提督干掉,父親更可想而知......
想至此處,方清之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小小年紀如此陰險,你看起來很為此得意?為父沒有教過你君子之道么?我看你先不要去衙門了,這幾天在家讀書聽訓!”
方應物打個冷顫,站在窗邊負手而立,緩緩地抬頭望月,面露悲戚之色:“國家如此,有什么可得意的?”
方清之極其意外,因為自家兒子大體上是比較樂天的,很少能從兒子口中聽到如此沉痛的話,忍不住問道:“此話怎講?”
方應物繼續舉頭望月,口中道:“我聽說,明君圣主都是將國家放在自己前面,宛如唐朝太宗,虛心納諫,雖被觸怒失了臉面也不怪罪大臣。
而今上卻是將自己放在國家前面,這次只為了自己的臉面問題便能大動干戈,做臣子的也只能通過不入流手段驅逐奸邪,這是怎樣一種悲哀!兒子我一直在想,這個世道究竟怎么了,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深思!”
方清之愣了愣,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之中,方應物眼角瞥著父親,一邊擦著汗,一邊無聲無息的悄悄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