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觀察著別人,別人也在觀察著他,到現在也漸漸揣摩出了結論——此人少年意氣,立功心切,行事急躁,不大考慮后果。
當然,要對付這樣的欽差,對官場老手來說辦法也簡單,不要正面頂撞,讓現實教育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是憑借匹夫之勇便可以成功的,在強大的體制慣性面前,什么孤膽英雄都是渣渣。
方欽差一通大煞風景的命令下去,美酒美食美人通通沒有了,堂中氣氛有點沉悶。
當然,在眾位官場老手心里,這叫做無聲的抗議,反正這樣下去,尷尬的不是他們。
見沒有人主動建言獻策,方應物只好咳嗽一聲,再次開口道:“諸君應當都知道,京師供給仰仗于東南,而蘇州府又是東南首郡,太倉十之二三要靠蘇州府。
近兩年來,蘇州府錢糧拖欠短缺甚多,本官奉命南下即為督糧而來,千鈞重任在于一身,愿聽諸君高見。”
府縣官員面面相覷過后,府衙里一位正六品管糧的通判叫做關退思的,忽然看到李知府對著他使眼色,又想起事先的一些交待,故而猶豫片刻后答話道:“蘇州錢糧事務難處甚多,殫精竭慮亦不能全功也,在下將其總為三條:
其一,稅賦太重,一縣相當別地一大郡,全府起運兩百萬石以上,焉得不難?其二,本色太多,折色太少,不能變通自然極不便利…”
大明田賦以實物稅為基礎,基本形式就是糧米,這叫本色。因為某些特殊情況,可以將應承擔的賦稅由糧米折合成其他事物,比如銀錢,也可以是魚、羽毛等等不一而足,這叫做折色。
在蘇州府,征收銀錢當然比征收糧米省心省力。除去節省人力物力方面不談,蘇州府本來就是商業極度繁榮的地方,不缺銀子。
但問題在于,銀子不能吃不能喝,朝廷也不能只靠銀子過日子,朝廷更需要糧食。
而蘇州府作為優質的稻米產地,質量好產量高,所以賦稅都被要求按照本色交。每年都要起運至少兩百萬石糧食輸送到京師,不允許折合成銀錢,更有專門供應皇室和勛貴的糧米,稱之為白糧。
方應物暫時沒表態,關通判便滔滔不絕的繼續說下來:“其三,征收糧米愈多,運送起來越發繁難。蘇州距離京師數千里之遙,民力疲憊,損耗巨大,運輸艱難不能言盡也!”
說到這里,關通判略口渴,低頭飲了兩口茶,又要繼續說起來。
砰!主座上突然傳來一聲震響,眾人齊齊抬頭看去,卻見年輕的欽差大人一只手按在面前案上。很顯然,肯定是剛才欽差大人拍案了。
方應物盯著關通判道:“聽說閣下是府衙里管糧的佐貳官?那關別駕你對我講這些難處,目的何在?”
關通判不明白欽差何故有此問,他只是作為一個管事的人,說一說錢糧難辦的地方,還能有什么目的?
方欽差說話愈發的咄咄逼人,“難道這些難處,朝廷不知道?本官不知道?糊涂到需要你娓娓道來,答疑解惑?”
關通判低頭道:“下官不敢做此想。”
方應物話頭一轉:“現在情況就是,今年蘇州府連帶往年拖欠,必須要起運三百萬石以上。既然你講的這么明白,那么你想出解決之道沒有?”
關通判無言以對。這話問的,他要能輕易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那他還在這里當什么通判,當戶部尚書都夠格了!
方應物緊盯半晌,見關通判不能回答,便高聲訓斥道:“多少事情,都是壞在怕事畏難,互相推諉上面!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手足無策,下筆如有千言,辦事卻不得一法,有何用哉?”
欽差口氣異常嚴厲,關通判當中被抓住訓斥,只臊的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訓斥完關通判,方應物又對眾人道:“朝廷委派本官做這個欽差,不是聽諸君訴苦來的,今晚將話放在這里,本官不講原因,只要結果;不聽困難,只要辦法!”
方應物的高壓氣勢,讓堂中眾位官員感到喘不過氣來,心里忍不住嘀咕幾聲,這位欽差年紀看著不大,氣場卻厲害得很,難怪人稱京師之虎。
一片死寂中,半晌沒有說話的李知府忽然開了口,“想來方大人胸有成竹,不知有何良策與我等共聞?”
這句話說出來,頓時讓幾乎窒息的眾人重新活泛起來了。欽差不能只會拍桌子訓人啊,你也沒有辦法,又何必強求別人?
方應物坦然道:“本官確實有些個想法,不過仍須進一步核定。而且前期有些事情需要做,還請諸君群策群力。”
李知府問道:“不知方大人有何吩咐?”方應物答道:“請各縣上報,歷年錢糧數字,以及拖欠狀況。”
李知府點頭道:“這個容易,各縣文牘皆有現成的,抄一份給方大人就是。”
方應物繼續答道:“還有第二件,請各縣清點田土,將一百畝土地以上的人家編輯成冊并點清數目,報到本官這里來。”
李知府皺眉道:“這可難辦得很,還請方大人三思。”
這確實不好辦,第一,土地很難精確統計,又瑣碎又費力氣;第二,按一百畝這個標準,全蘇州府加起來怕不得有上萬家,完成登記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務。
第三,還得考慮到對民間的影響,又不是修戶籍簿的時候,官府突然開始清點大戶人家,只怕會惹得謠言紛紛,人心惶惶,最后還是他們這些地方官不好做。
方應物冷眼旁觀,洞若觀火。按照手下孔目的建議,這算是一次試探,如此又一次得出結論,府衙對配合自己的積極性不會太高,稍有難度的事情便不愿費力氣。
方應物笑了,隱含著濃濃的嘲諷。“剛才太守問本官有何良策,那如今可以直說了,本官有其法,但唯恐不得其人。
諸君都是本地官員,但我看諸君似乎沒有振作之意,委實對諸君不大放心,因而這法子不提也罷!”
李知府又感到被方應物耍了,他四品黃堂有四品黃堂的尊嚴,聞言冷哼一聲,起身拂袖而去。連句場面話也沒有交代,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堂。
方應物對著門辦的雜役招呼道:“腹中有些餓了,茶水也不解飽,還是上酒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