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院,看見廂房里那些金銀財寶,王英實在忍不住,又對方應物問道:“如此之多財物,秋哥兒打算如何處置?難不成真有膽量全部私吞?這可不是好事情”
方應物略略想了想,便答道:“這筆財物令人眼紅,不知多少人盯著看,萬萬不可動心據為己有。
先抽出時間分揀一下,其中古玩和字畫都收藏好,將來送進宮去,算作出這趟差遣的貢品,想來就沒人敢打貢物的主意了。至于那幾萬兩現銀,我自有用處”
王英正想進一步詢問時,方應物卻先道:“你派個人去給杭州那邊送信,叫王魁速速趕過來,我有一樁大買賣要交給他去做!”
這王魁也是淳安花溪人,與族兄王德定居到了杭州城,做一些絲織營生,原本只能算中上人家。
但自從王德女兒瑜姐兒給了方應物為妾室,這王家二人便受方應物扶助過幾次,如今專營西北與浙江之間的商貿,也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大賈了。
王英答應下來,去找人辦了。這時候又有府衙那邊過來一個書吏,向方應物呈交了一套名冊。
前些日子府衙奉了欽差大人方應物的命令,對府內擁有一百畝以上田土的人家進行統計造冊,今天有了個總結成果,便趕緊給方應物送了過來。
方應物隨意翻了幾頁,對書吏笑道:“一個月之前,我請府衙點計一百畝以上大戶人家并登記造冊。結果遲遲不成。今番府衙倒是迅速得很,短短數日便將名冊給本官送過來了。”
書吏對方欽差似有畏懼之心。小心翼翼的答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還是李太守坐衙。”
方應物合上名冊。很滿意的點點頭,滿意的不是這名冊質量有多高,而是態度問題。“孺子可教也!你回去傳話,叫府衙官員明日皆來公館,共同商議錢糧之事!”
及到次日,府衙官員一個不差的,全部準時出現在欽差公館。這叫方應物更加滿意,暗道一聲軍心可用!
招呼了眾官僚坐下,方應物開場道:“今日將爾等請來。專門為的就是錢糧之事,目前這便是府衙最大的差事!”
眾官僚眼觀鼻鼻觀心,個個都沉默無言,繼續聽方大欽差說話。
方應物也不客氣,當仁不讓的繼續說:“這一二年蘇州府錢糧困難,經本官揣摩,外在緣故有兩個,第一個是去年的水災,所生出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年;第二個是蘇州近年來人口繁衍。米糧消耗日增,此消彼長之下,向外輸送的米糧能力必然不如從前。但朝廷賦稅規矩不好改,目前仍然以征糧為主。
至于內在緣故還是有兩個。第一個是蘇州官田賦重,租種田地的佃戶,尤其是租種官田的佃戶很容易入不敷出。稍有風吹草動便無力納糧。
第二個緣故是糧長多由大戶人家充任,但大戶人家安逸慣了。多有不愿意費力氣起運錢糧的,畢竟將大批米糧運送到外地是一樁辛苦差事。
上述種種原因夾雜在一起。致使蘇州府這一二年出現征糧困難、拖欠嚴重的現象,直接影響到了朝廷運轉!
本官奉命為督糧欽差,不但要完成二百萬石的額定稅糧,除此之外還要補上至少四十萬石的歷年拖欠錢糧,如此才好向朝廷有個交待!
所以今年的征糧目標就是兩百四十萬石!還請諸君盡力相助,本官不吝于獎賞,自然會向朝廷進言薦舉爾等!”
眾官員心中暗想,這欽差不是糊涂人,總結的甚為周到,看來也是下過苦功夫了解的。
方應物做完形勢判斷,便開始安排公務:“狀況復雜,而官府要做的事情也多。本官想來想去,沒有一貼就靈的妙方,須得采用數種辦法,多管齊下才好。
首先是勸說引導!你們府衙重新發一下告示,勸諭境內富戶主動為本鄉里代為捐糧,以度時艱!
同時還要告誡富戶,如果坐視鄉里貧戶破產不理,等到鄉里貧戶紛紛逃亡、人口減少時,他們后悔也來不及!沒了貧戶,誰給他們當佃農?誰給他們當牛做馬?
本官也知道,純靠捐輸所得到的或許是杯水車薪,但有總比沒有好,能有幾萬石是幾萬石。最關鍵的是,能借此穩定住最赤貧戶口的人心,避免大規模逃亡之事發生。”
暫時署理知府的馬同知低聲問道:“欽差的意思,是由我們府衙來出面?”
方應物明明白白的說:“對!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體事務,皆由你們府縣來辦理,辦不好了,就是你們的責任!本官說的很清楚了罷?”
官大一級壓死人吶馬同知縮了回去,不再說話。
方應物瞥了眾人一眼,繼續道:“第二個引導,勸說擁田百畝以上的大戶,可以用銀子去湖廣采購米糧,然后輸送至瓜洲倉,便可以算完稅。
如果還是懶得動,可以直接將銀子交給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廣采購米糧。當然就得多交一點,按一石稅糧折合二兩銀子計算。只要米糧進了瓜洲倉,領到的回票拿回府縣衙門,就算是完稅證明!
這點是針對一邊耕田一邊經商的大戶,亦或是當了糧長焦頭爛額的大戶,我看蘇州府里此類人為數不少。他們手中有銀子,又不愿舍棄田土,能掏銀子解決問題,自然最舒服。”
這種法子就是用變通的辦法,將本色糧稅變為折色銀稅,更符合蘇州府工商發達的實際。但有人疑問道:“大人之遠見,我等所不及也!遠涉江湖去湖廣買糧,先前很少有人做過”
方應物不容質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決蘇州府錢糧不足的問題?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銀子,而是米糧!近年湖廣土地墾殖,又連年豐收,米糧充足,絕對可以去購買來當稅糧!
正因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導,這一兩個月,本官會做出范例給爾等及府內民眾看一看!”
眾官員在心中暗暗點評,這兩項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會太激烈,還算屬于和風細雨的范疇。樂觀一點的話,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萬石。
再加上正常情況下征收到的錢糧,就算總數到不了二百四十萬的目標,但賬面數字總不會太難看了。
當然,方大欽差雄心勃勃,絕對不會只滿足于“賬面數字不難看”。等眾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聲,重新開口道:“錢糧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導,但有些事情是引導不了的,必須要官府法令推行!”
眾官員不禁渾身一抖,預感到下面才是重頭戲。果然聽方欽差道:“一是均平損耗,二是清理隱匿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