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方應物的疑慮不表,卻說大子朱結槽某些方面繼承了當今天子的性格,也不是很善于說話的人。他喝退了張牙舞爪的內監后,便心虛的不知該如何面對講官先生方清之了,任何一個正常的少年人做了錯事,見到老師都是這樣的心態。
而方清之因為兒子沖到了前面,此時便斜視自家兒子,目光中隱隱透露出“你行你上啊”的意思。
但方應物也陷入啞口無言的處境,他算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資格去訓示太子?當然方應物是奉旨來見太子的,圣旨肯定最大。亮出這一點,別人不敢非議方應物。
不過話還沒出口,方應物轉念一想,對面的太監們分明都是心里有鬼的,在看清楚他們的底細之前,自己又何必這么實誠的亮底牌?
故而方應物橫移兩步,將身后的父親讓了出來。背在身后的手掌這次換了動作,向父親大人招了招,示意父親上前去理論。
方清之板著臉,義正詞嚴的對太子道:“今日不經意進了后殿,所見不堪入目,委實觸目驚心。太子居行無狀尊卑全無六。
方應物再次痛苦地捂住了臉,父親大人這實在不是江湖大佬談判的樣子和語氣啊,這樣太子怎么可能下的了臺?
“呸!”已經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中年太監又開口打斷了方清之,“既然說起尊卑,你方學士不經召見,沒有傳喚,便擅自闖進后殿,就合乎禮法了?你這將太子置于何地?難道你沒有圣旨,也敢直接進入乾清宮么?”
“這”廠方清之能進來,一是兒子身上帶著圣旨,二是內監疏忽大意,沒有看守好門戶道路,所以才直接進來了。
如此方清之便又拿眼神示意方應物,叫他把來頭亮出來。但方應物仿佛沒看到,只低著頭數螞蟻。
方應物當然并不是真的在數螞蟻,他正在急速的運轉,考量著眼前的形勢。宮里是天底下最復雜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暗藏著無數種可能,謎底揭曉之前誰也不敢說自己猜的就對。
比如說太子身邊這幾個不停叫囂的內監,看起來很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腦殘,而人世間什么樣的人都有,確實也存在這種可能性。
他們這行徑就是唯恐事情不鬧大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有點腦殘。甚至可以視為就是對全體文官挑釁,他們以為自己是汪直、梁芳這樣的大太監么?
別說以這些內監的實力,根本擋不住朝臣的猛烈反擊,就是向來正直、非常看重太子學業的們乚監掌印太監懷恩也不會饒過他們!
但方應物卻不敢真以為他們是腦殘,更不敢以此為基礎,來判聳迷霧中的事實真相。能委派在太子身邊的太監都是各方面挑選出來的,方應物不相信會有蠢貨混跡其中,那么這幾個內監的行為異常,就只能是另有原因了。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幾人勾引太子博戲墮落在前,蓄意挑釁文臣講官在后,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坑害太子。
太子畢竟是政治人物,不是娛樂圈人物。哪有丑聞曝光后不積極想辦法遮掩,反而要大鬧特鬧唯恐不驚動別人的道理?特別是在天子動了廢掉太子的念頭,正是非常敏感的時候。
所以方應物不由得又想到了其他一些人,一些對太子朱佑椏心懷不滿的人……在宮里,這樣的人肯定為數不少,也有足夠的實力在太子身邊安插幾名角色,關鍵時候便把太子推向深淵。
不然在成化末年時,也不至于發生激烈的太子廢立之爭,地位最高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也被打發到鳳陽養老,最后靠著泰山地震才定下大局。
從這個思路想下去,方應物發現情況會變得更復雜而不可控制,這幾名內監背后的人到底是誰?
方應物首先想到的一種可能性,就是天子已經知道太子的行為,然后故意下旨讓自己到文華殿來,為的就是讓自己碰上太子不端行徑,還有人配合著在這里挑釁。
至于目的,可能是想曝光一下太子的短處,煽動一下朝臣對太子的不滿,也可能是純粹的惡趣味,想看看清流正人們遇到這事怎么處理。
如果真是天子搞鬼,那可不好處理了——想到這里方應物頭大如斗,進個宮而已,怎能碰上了如此多的麻煩事情!
不過當方應物的腦中再次閃過成化天子朱見深的面容時,他又發現自己可能是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并非人人都是充滿著陰謀家氣質的。
成化天子這個人,雖然小毛病不少,但本性上并不心機深沉,喜歡使弄陰謀詭計的人,應該沒有這樣的手段。當然如果換成他的孫子嘉靖皇帝這個著名心機男,那用什么手段都不奇怪——
方應物還想到一點,如果天子真的早有預謀,那兩個奉命引路的內監肯定要與自己一同進來。無論是監視也好,還是挑撥也好,那兩人肯定不能只把自己送到殿外便不負責任的走人。
所以,目前這個場面應該不是天子的本意。雖然排除了天子暗中插手的因素,但是疑點仍然存在,只是最大的可能性變成了別人而已。宮中對太子最為不滿的人可不是天子…”
閑話不提,卻說方清之歷經了自家兒子這么多事,對于揣測兒子思路頗有心得。眼下看到方應物的樣子,便隱隱然猜出方應物的一些想法。
暗罵了幾句后,方清之又對那中年內監道:“如果本官犯了過錯,對太子不敬,自當向朝廷請罪,甘受嚴懲,免官回鄉也不會有怨言!”
方應物暗暗點頭,父親大人還是有點進步的,急切之間說得很不錯,知道亮幾句狠話堵對方的嘴。這句話里最關鍵的就是“如果”二字,即便話說得再狠,哪怕詛咒自己千刀萬剮,但只要“如果”不成立,那當然就無所謂了。
太子不愧是眾大臣交口稱贊的“仁君之相”,聽到方清之發狠,連忙出言安撫道:“方先生言重了,都是本宮的過錯,方先生何罪之有?”
父親和太子之間總算有點臺階了,方應物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