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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納涼

  六月天,正是最悶熱的時候,太陽掛在當空中,象是燃燒的火球,幾乎沒把人烤干。這種時候,若能有高大茂密的樹冠遮擋陽光,坐在樹蔭下閑坐,再來點兒習習涼風,另添一杯沁人心脾的冰鎮飲料,那真是無上的享受!

  青云此刻就正在體會著這無上的享受。她坐在橋頭不遠處一棵足有百年樹齡的大樹底下,身下是厚厚軟軟的涼席,身后靠著細布底用絲線和玉珠兒繡出團花式樣的大引枕,手邊是造型優雅簡約的檀木矮幾,矮幾上頭放著一壺溫熱的上等綠茶,一壺冰鎮的梨汁兒,還有一個用厚厚棉套子包裹住的白瓷罐,表面潔白如玉,里頭放的是冰鎮酸梅湯,一只同樣的白瓷小碗放在離它們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只就在青云手中。

  她在三種飲料中挑選了梨汁,帶著清涼的甘甜,映著潔白的瓷碗,清澈透亮,一點兒果渣都沒有,味道也不是一般的好。她記起去年秋后縣衙工房的人曾經得了人家送的一籃子梨,劉謝分得了一個,轉手給了她吃,那甜味可不如這個,難道里頭還摻了別的東西?

  陣陣涼風從身后不遠處吹過來,那是趙三爺的侍女人工扇的。兩個侍女,都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五官清秀,身材苗條,低眉順眼,聲音輕柔,穿著同樣款式的綠衣青裙,脆生生的,象是兩根兒水嫩嫩的蔥。

  青云忍不住瞥了趙三爺一眼,見他正閉了雙眼,十分閑適地靠在大引枕上,感受著盛夏天里的一抹涼意,心中忍不住暗罵一聲。她可不覺得,這財大氣粗的大商人弄兩漂亮侍女在身邊,就只是為了讓她們打扇子!

  “后生可畏!”趙三爺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青云的目光,終于開口了,“誰說能賺大錢的,就都是商人行當里的老狐貍呢?就算是年青人,也能發現上好的商機。”

  青云笑了笑:“您說得是。我以前總覺得,能象您這么有錢的都是白胡子老爺爺了,可您還這么年輕,就已經掙下那么大的家業,可不正是后生可畏嗎?”

  趙三爺笑了兩聲,睜開眼看了看她,并沒糾正她的“誤會”:“姜姑娘,我得向你賠個不是。那日在橋上初次見你,我并沒多想,后來聽說有人先我一步買了兩塊地,我尋上門去,卻發現其中一人是你時,還以為你是聽見我身邊人沒輕沒重的話,才搶先把地買下來的呢。”

  青云雙眼瞪得老圓:“這絕對是污蔑!”

  “如今我早已知道了。”趙三爺笑道,“我問過王掌柜,知道你們早就有買地的打算,對這塊地也早就有了安排,我想……若不是你們囊中羞澀,大概會將這附近的地都包圓了吧?”

  青云笑了:“瞧您說的,我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原本我和王叔就沒打算將地全都買下來,只是覺得道路兩旁的空地可以用來蓋鋪子,租出去掙點兒錢,其他的地方我們就算買下了,也沒用處呀?”

  趙三爺笑著點點頭:“這倒也是,你們是外頭來的,人脈不足,劉主簿又一向有清正之名,想必幫不上你們什么忙,買的地再多,租不出去也是白搭。我卻不同,我能把這些屋子全都租出去,不費吹灰之力。”

  青云對此表示點頭同意,又忽然發現他話里的小破綻:“您要把店都租出去?難道您不是……”眨眨眼,她沒往下說。原本她以為他是打算壟斷淮城商界貨源的,這可不是什么好名聲,如果他沒這想法,她最好還是別說出來。

  趙三爺低笑兩聲,頗有興趣地看著她:“姜姑娘,你確實聰慧,居然能猜到我原本的想法。”

  “原本的想法?”青云忙問,“那您現在是改主意了嗎?”

  “確實稍稍做了些改動。”趙三爺道,“我雖有些財勢,但也只是個商人而已,若是堅持要吃獨食,豈不是明白招人嫉恨?別看我在淮城還有些體面,在京城里也認得幾個貴人,但若真有人想除了我,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我還有大好的富貴日子要過,沒必要為一時貪婪毀了自己。”

  青云聽明白了,點點頭。

  趙三爺見狀心情更好了些,略坐直了身體:“我如今蓋這么多前店后倉的鋪子,就是打算將來把它們都租出去的,租給淮城的商戶,當然,也會留幾間己用。我要的不是控制他們的貨源,而是要他們有所顧忌。當初淮王爺還在的時候,整個封地,無論是淮城還是清河,都被他糟蹋得不輕,許多那時發了達的商戶,多半與淮王府有牽連,如今淮王壞了事,但今上仁慈,除去首惡,并沒有追究其他人的意思,那些商戶也就少了忌諱,做生意時惡習難除,或是以次充好,或是強買強賣,或是虛抬物價,或是吞并弱小,可說是民怨沸騰,長此以往,淮城又要變得烏煙瘴氣了。我是淮城人,怎么能看著家鄉被小人敗壞?”

  青云眨眨眼,有些遲疑:“難道……淮王壞事之后,皇上沒派人來整治嗎?清河這邊還來了新縣令呢。”

  趙三爺不以為然地笑著搖頭:“法不責眾,更何況,這是生意場上的事兒,官府要管,也無法根除,還是要用生意場上的規矩來辦。”

  青云沒弄明白他的做法跟生意場上的規矩有什么聯系:“您把鋪子倉庫租給他們,他們就會收斂惡習嗎?”

  “暫時不會,但當清河成了氣候,所有從水路來的貨物都要在這里集結時,淮城的商戶就不能再象從前那樣為所欲為了,他們要想以低廉的價格進貨,就必須到清河來,而我……是這里的大地主,幾乎所有的貨物都是存放在我的地界上的。租金多少,是我說了算,收哪家貨物,也是我說了算。”趙三看了青云一眼,“若有人惹我生氣了,我就讓他帶著貨物滾出我的倉庫,以后都休想再將東西存放在我的地盤里!”

  任何貨物要進入淮城,除了從水路上岸經清河走官道,還有其他方向的陸路,但淮城的地理位置比較復雜,無論哪個方向走陸路進入,都要經過好幾個鎮縣,關卡林立,路上收費是一大筆支出,相比之下,走清河算是成本最低的選擇。青云不知道官府會不會慢慢將淮王統治時期設置的關卡慢慢取消殆盡,但只要那些關卡存在一日,淮城的商人還是要靠水路運貨,那趙三爺的計劃就有很大機會成功。

  如果真有哪個不長眼的商家被趙三爺取消了倉庫使用權,他也許就只能另外找地方存放貨物了吧?可在清河,趙三爺是大地主,只怕縣衙那邊將來也要顧忌三分,恐怕最終只能租用城中普通百姓家的空房吧?

  青云心中微微起了警惕,她記得自己和王掌柜也擁有那樣的倉庫,她看了趙三爺一眼:“其實清河縣城還是有不少空置的房屋,可以用作存放貨物的。趙三爺的想法固然是好,就怕成效不大。”將來失敗了可別找我們算賬呀!

  趙三爺卻只是笑笑:“我自有應對之法,不過是要向他們表態罷了,哪兒就能真的趕盡殺絕呢?姜姑娘說笑了。”他漫不經心地伸出食指敲了矮幾面兩下,掃了白瓷罐一眼,他身后打扇子的侍女立馬就上前替他盛了大半碗酸梅湯,雙手捧著,轉到他右手邊跪下,恭敬地奉到他面前,他接了碗,略啖兩口,臉轉了轉,那侍女便接過碗,低頭退下,放好之后重新回到他身后,又徐徐打起了扇子。

  萬惡的封建奴隸主!青云扭過頭去眼不見為凈。

  不過面對這種似有弱無的警示,她還是要表態的:“趙三爺放心,您是大老板,王叔和我不過是小人物,手里只有幾間屋子,成不了什么氣候的,不會礙了您的道。”

  趙三爺忽然大笑起來:“誤會,誤會了!”他又笑了幾聲,才仿佛聽見了什么好笑的話似的,湊近青云:“姜姑娘啊,你可是小曹太醫護著的人,我哪兒敢失禮呢?要知道,您可是姓姜的!別管外人怎么說,我在京城混得久了,心里清楚得很,曹家可沒有姓姜的親戚!唯一跟曹家有關聯的,就只有……”他抽出腰間別的折扇,往上指了一指,又笑了起來。

  這是什么意思?曹玦明沒有姓姜的親戚?

  青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問清楚,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趙三爺大概是上回在高大娘家見到曹玦明后,再打聽了她跟曹玦明的消息,才會誤會了她的身份,也因此不再對她提出買地的事,如果她跟他說實話,說她只是姜家旁支的孤女,跟曹玦明是遠親,所以曹玦明才護著她,會不會造成反效果?反正有什么不明白的,回頭問曹玦明就好了。

  于是她就閉了嘴,與趙三爺再聊兩句,喝完那碗梨汁,便起身要告遲。

  趙三爺懶懶地站起來,笑道:“姜姑娘,其實你是個難得的聰明孩子,可惜生在那等人家,做不得這等買賣。我若能有你這樣能干的兒女,這輩子還有什么可愁的呢?”

  青云就當他這是真心的恭維,笑著福了一福,謝過他的夸獎。

  當她轉身要走時,身后又再傳來趙三爺的聲音:“煩請姑娘替我捎個話,提醒王掌柜一聲,就說他租倉庫給外頭的行商,隨他心意,只是別跟買賣糧食、藥材和鹽的商家打交道。那等貨物,極易受潮,這里緊挨著河,山間早晚都有霧,若是受了潮氣,貨出了問題,可不夠他賠的。”

  青云腳下一頓,回頭望去,見他又重新坐回涼席上,靠著大引枕,閉上雙眼享受涼風,原本替她打扇子的那個侍女不知從何處捧了一盤青翠欲滴的葡萄湊過去,一顆一顆小心剝了送到他嘴里,他眼皮子都不動一下,只管享受美人服侍,看得青云眉頭直皺,轉頭就牽了驢走人。

  她把話告訴了王掌柜,王掌柜忙道:“這是老成之言,若不是他提醒,我可能就吃虧了!早上還真有個大糧行的管事來尋我,問能不能訂下幾個大倉房,我嫌他租金低,一個月只給一兩五錢銀子,比你那兒少了,就沒答應,他還說明兒再來的,一定磨到我答應了。我心里還在猜他必定從中吞了不少,才出這么低的價,如今倒是多虧趙三爺提醒了。那等刻薄的人,若存放在我這兒的糧食真個出了差錯,定要把我皮都揭了去!我們小門小戶的,哪里受得了這個?”

  他忙忙起身去囑咐幾個伙計,別再答應出租倉庫給做那三樣買賣的商家,回來后又道:“人手的事包在我身上,材料也是現成的,花不了幾個錢。你把圖紙留下,明兒我就帶人過去動工,你有空時來瞧瞧就是了,一個月包管都完事了。王叔親自替你看著,一定把房子蓋得穩穩當當的。”

  青云立時將先前趙三爺給她帶來的郁悶都拋開了,笑著向王掌柜道謝。她還特地將工資標準跟王掌柜保持一致,省得有人私下里比個高低,壞了和氣。王掌柜心里明白她的用意,還連連夸她懂事,親自叫了個老實妥當的伙計來,也是青云熟悉的,讓人將她送回城里去。

  青云晚上去尋曹玦明,問了問趙三爺的事,曹玦明目光一閃,就微笑說:“他想的倒也沒錯,你確實是姜家女兒,他一個小商人,敬著你也是應該的。他顧慮的其實不是我,而是皇后娘娘。至于我們是不是真的表親……姜家怕是羞于提起我們這門姻親吧?”

  青云恍然,她差點兒忘了,自家母親魏紅綃是楚王妃的侍女,她嫁給自家父親是遭到姜家全族反對的,如果不是曹玦明有個深受姜皇后信任的太醫父親,可能姜家連他都不待見呢。想到這里,她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曹大哥,對不住,其實我不是有意……”

  曹玦明擺擺手:“這有什么?逝者已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接著他又正色對青云說:“姜妹妹,你放心,姜家一定會來人的!若他們果真不來,還有我呢。”

  青云干笑,眼神兒亂飛,胡亂扯了幾句家常話,便匆匆告辭了。

  她真的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跟曹玦明討論了!

  她走得匆忙,沒有看見曹玦明望著她消失在門外,幽幽嘆了口氣。

  麥冬出現在他身后:“少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趙德光知道了,萬一他泄露了什么……”

  曹玦明抿了抿唇:“青姐兒完全沒有著急的意思,她不想走,我即使急著要帶她離開,又能怎么做呢?!”

  麥冬壓低了聲音:“不如……先把人帶走再說?少爺,不能再耽誤下去了,趙德光遲早會發現姜青云的父親姓甚名誰,到時候……”

  曹玦明皺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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