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親周康的強烈推薦,周棣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午飯過后跟著劉謝去了小文房店,還要擺出一副“我很感興趣我很高興”的模樣來,心里實在是郁悶得很。
劉謝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覺得上司的這個兒子有才有貌,還知禮懂禮,說話做事都斯斯文文的,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能為這么優秀的年輕人的學業出一分力,他很是慶幸,覺得要是對方真能因為他幫忙找到的字帖而練出一筆好字,那就是他天大的榮幸了。
劉謝一邊笑著領路,一邊為周棣介紹清河本地的風土人情,還有讀書人們愛去的茶室、店鋪所在地。周棣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偶爾回應幾句,倒是都說在了點子上,讓劉謝誤以為他聽得非常用心,心里更高興了。
他們很快就到達了小文房店,正好遇見青云從店里出來,抬頭見是劉謝,便打了聲招呼:“干爹,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個鐘點您不是在衙門里嗎?”青云還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周棣幾眼,發現他今日跟那天進城時相比,雖然衣裳頭發都要整潔許多,但心情卻不大好,也不知是在生什么氣。
劉謝先向周棣介紹:“周少爺,這是我干閨女青姐兒,她常來這店里買東西的,與老板甚是相熟。”
青云微笑著道了個萬福,周棣先是怔了怔,隨即微微點頭致意。他聽家里的丫環提過,劉主簿沒有家眷,向母親請安的是他干女兒,雖是鄉下丫頭,送的禮物倒不算村,就是跟鐘家人比較親近,連帶的也被母親討厭了。不過是個小姑娘,看長相倒還討喜,受到這等待遇,似乎有些無辜受累的意味,只是瞧著有幾分眼熟,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劉謝笑著將自己的來意簡單地跟青云說了說,又問:“你來做什么?紙筆不是都買了么?”
青云笑答:“昨兒醫館里來了個不講理的病人,把曹大哥的硯臺摔壞了,他只好將家里的拿了去,我就想給他再買個新的。”她將手上挎的籃子里包好的硯臺給他看:“您瞧,這是今日才到的新貨,上頭刻的蘭草和詩句是不是很別致?曹大哥一定會喜歡的。”
劉謝匆匆掃了一眼,便笑著點頭,回頭看了看周棣,小聲對青云說:“前兒買的那楊宗元的舊本子,周大人和周少爺都喜歡,想知道老板是不是還有。你與老板相熟,替我們問一句,如何?”
青云恍然:“原來是這事兒,這個容易。我幫你們去說。”說罷頓了一頓,忽然低頭古怪地笑了笑,卻什么也沒說,就回頭重新進了店。劉謝歡歡喜喜地跟上,周棣不緊不慢地踱步而入,兩個小廝走在最后,忽然聽聞身后人聲漸漸鼎沸,無意中回頭一瞧,頓時嚇了一跳:不知幾時他們身后聚集了一大堆人,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婦老婦人,間中夾雜著幾個漢子,紛紛探頭來瞧他們家公子,彼此交頭接耳,面露癡笑,也有人露出不屑之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當日周家家眷進城時,周公子的英姿震翻半個縣城的人,還有另外半個縣城的人未有機會得見,今日神仙落入凡塵了,人們自然是呼朋喚友而來,怎么也得瞧瞧傳說中帥得蓋過全清河人(無論男女)的美男子,看看是否名副其實了。
周棣還未察覺身后異狀,緊隨劉謝身后邁步進入店中,便發現店里并不只有他們這一群客人。柜臺前還有兩個女孩兒,一個粗使丫環打扮,看起來卻象是成年婦人一般,又粗又壯,另一人則與他妹妹差不多年紀,穿著鮮綠色的綢面襖兒,大紅裙子,披著紫紅色的緞面斗篷,兩只丫髻上頭插滿了金釵珠花,打扮雖俗氣些,但模樣兒其實長得還算秀麗,只是眼下氣急敗壞的模樣大大地破壞了這一點:“姜青云,你還講不講理?!事情總要講個先來后到吧?方才你買東西的時候,你還拿這句話來教訓我,不許我打尖兒,現下倒是自打嘴巴了?我告訴你,別以為有鐘家小賤人撐腰,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周太太如今可喜歡我了,當心我去向她告狀,只要她一句話,你和你干爹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周棣聽得眉頭緊皺,心想這是誰?怎的這般說話?平白壞了他父母的名聲。
劉謝在旁聽了,也覺得不象,他倒是認得這姑娘:“葛小姐說話且仔細著些,只怕縣令大人的太太聽見你這么說,會不高興的。”
葛金蓮不耐煩地回頭看了看劉謝,倒是忍住了氣。她雖然看不起做了十年小吏、剛升職幾個月的劉謝,但也知道他如今官職在自己父親之上,還是縣令親信,不敢隨便亂說話。但隨即她就發現了站在劉謝身后的周棣,臉色頓時一變,原本叉腰指著人罵的姿勢立刻就扭成了婀娜多姿的嫻雅站姿,羞答答地低頭嬌聲問:“周公子,真巧,您也來了?”
周棣皺皺眉頭,只覺得頭皮發麻:“這位姑娘是……”
葛金蓮身邊的粗壯丫頭看他看直了眼,做夢似地插話:“我們小姐是典吏大人的千金,到您家里去過好幾回了!”葛金蓮也有些傷心他竟認不得自己,但此時還是表現自己的優點更加重要,神情更加嬌羞了:“早上奴家才去見過周小姐的,也曾見過公子練字的英姿,實在是太讓人仰慕了!”
她是指妹妹帶她去正房見母親時,曾路過自己的書房吧?也許是在夸獎自己,只是用辭實在不恰當!
周棣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竟不知,真是失禮了。”
“不不不!”葛金蓮連連擺手,“您最是知禮不過的,怎會失禮呢?滿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個比您知禮的人了,實在叫人景仰。”說著臉色還越發紅了。
周棣不想繼續跟這不知所謂的小姑娘說話,又見門外不知幾時聚集了許多人,個個都盯著自己瞧,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便轉向劉謝:“既然店里有女客,我們還是先行回避吧?”恨不得立時就走。
劉謝也覺得葛金蓮的態度有些問題,便叫了干女兒一聲:“青姐兒,咱們且到別處轉轉,一會兒再來。”
青云一直在邊上偷偷忍笑,聞言便應了一聲,向老板打了個招呼:“我一會兒再來,您先招呼客人,等人走了,就替咱們找一找,行不?”老板慢慢微笑著點頭。方才葛金蓮曾經嫌他動作慢,罵了幾句,青云替他打抱不平,老人家如今對青云很有好感。
葛金蓮見狀就不干了,忙道:“周公子別走啊,您要買東西么?您先請,我不著急!”
周棣瞥見門外聚集偷看的人越來越多了,心下正不耐煩,見她的話正中下懷,便立時沖劉謝點了點頭。劉謝只得對老板說:“前兒小女從老人家處買到幾本楊宗元的字帖,不知可還有?只要是楊宗元的真跡,價錢好說。”
老板看了看葛金蓮,見她忙不迭點頭相讓,便向劉謝慢慢頜首:“有,還有兩本。”說罷慢慢轉身走進里間,然后就只聽見有悉悉嗦嗦的動靜,不見人影了。青云知道他的習慣,只得替他解釋兩句:“老板年紀大了,手腳比較慢,請你們耐心些,一會兒就好。”
但周棣哪里耐得住性子?他素日也算是有耐心的人了,可眼下有個葛金蓮一臉嬌羞地看著他笑,跟他說些可笑的話,門外還有許多人圍觀,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而里間那個老頭要是真的拿出了楊宗元的字帖,也就意味著他的計劃又再受阻,他怎么在這兒待得下去?
更可惡的是,那劉謝仿佛什么都沒察覺似的,只顧著看店里展示的文房用具,他的干女兒卻縮在一邊低頭捂嘴偷笑,真當他是瞎子不成?!
他想起來了!那日進城時,這小姑娘就在街邊站著,莫名其妙地瞪了自己兩眼,他當時只覺得可笑,如今卻覺得可惡了。這清河縣的人是怎么回事?!不是圍著自己邊看邊傻笑,就是看自己笑話!
隨著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青云不得不停下了偷笑,直起身體往里間探頭張望:“老板,可要幫忙嗎?”上帝保佑老爺子動作利索些,這縣太爺家的衙內可比不得別人好脾性,真要發了火,就怕老人家禁不起。
里間傳來老板的聲音:“不用。”顫悠悠的,叫人不禁為他擔心起來。青云只得把頭再往前伸了些,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葛金蓮在旁不屑地笑笑,掩口微嗔:“真是鄉下丫頭,粗俗得很。你這模樣,也配做大戶人家的千金?怕是自個兒往臉上貼金的吧?真是笑死人了!”
青云斜了她一眼,沒理她。
葛金蓮心下忿忿,很想再罵幾句,但顧慮著周棣在場,怕他聽了不喜,便忍住了氣,羞答答地對他道:“奴家聽爹說,公子最喜歡練字了,奴家也喜歡的,今日特地來這里買些紙筆字帖,回家好練。公子可否指點指點奴家,哪一本帖子最好?”
周棣的口氣有些不耐煩:“我不知道葛姑娘的字如何,請恕我無法指點。”
“您只要隨口說一個就好!”葛金蓮忙道,“橫豎我一個字也不認得,從哪一本開始練都行!”
周棣勉強笑了笑,沒說話,只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經快到極點了。
還好老板沒多久就從里間出來了,手里拿著兩個本子,慢慢踱回柜臺前:“找到了,就是這兩本,恐有些破損了,客人瞧瞧可要緊?”
周棣往他手上一看,果然兩本字帖都是殘本,一本的封面與扉頁被蟲蛀了一半,楊宗元的署名沒了,但里面的內容還算齊全;另一本則是封面封底俱全,署名也有,中間卻有幾頁散落了。他略一沉吟,心里已經想好了說辭,便接了過來:“老板結賬吧。”
兩個冊子都是殘本,老板本來就沒打算賣的,最后只給了個很優惠的價格。周棣痛快地付了賬,跟劉謝打了聲招呼,轉身就要走人。葛金蓮如何甘心將人放走?忙追了上去:“周公子且慢走,等一等我!”又催老板快些打包結賬。周棣走得更快了,兩個小廝幾乎追不上。
但他走得再快,也擠不出店門。店門前正有許多人圍觀,見他來了,正高興能近距離觀賞美男子呢,有意無意地就擋住了道路。周棣眉頭一皺,兩個小廝連忙上前攔人,為主人清出一條道來,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趕緊讓開!你們不要命了?我們大爺可是縣太爺的公子!”
葛金蓮在后面看得心急,見文房店老板還在慢騰騰地打包自己要買的東西,索性都心一橫:“慢死了,我不要了,以后再不來你家光顧!”便拉著丫頭追了上去。
這時人們已讓出了一條路,周棣瞥見葛金蓮又巴了上來,沒好氣地暗罵:“真是一場鬧劇!”抬腳就走。葛金蓮追得緊,她那丫頭力氣又大,竟為了給小主人搶道,硬是將周棣的一個小廝給撞開了。那小廝被撞到店門上,發出一陣巨響,很快就被擁擠的人群淹沒過去。
周棣的離開帶走了蜂擁的人群,店里只剩下老板、劉謝與青云三人,彼此面面相覷,一時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老板先動了,慢慢地將手里打包到一半的紙筆放回貨架上,又拿著幾個本子進了里間。
青云見店中只剩下劉謝與她二人,便撲嗤一聲笑出聲來,拍手道:“今兒可算開眼界了,怪道古人曾說,衛玠是叫人看死的,今日周公子也不輸給他。”
劉謝含笑瞪她一眼:“你還胡說,方才你一直在偷笑,他定是惱了。你明知道葛家姑娘在店里,怎么不提醒一聲?”
青云聳聳肩:“我怎么知道葛金蓮會這樣?再說了,方才那情形,我除了偷笑,還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沒說呢,葛大小姐已經視我為眼中釘了,要是再幫周公子說兩句話,擋了她的桃花運,她還不當場掐死我呀?!”說罷又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這位周公子假得很,面上笑得和氣,其實一臉的不耐煩,我都看出來了,他連老人家手腳慢一點兒,也容忍不了,怎會有人覺得他好?我覺得曹大哥比他強多了。”
劉謝忙道:“又胡說了,周少爺幾時不耐煩來著?明明一直禮數周全。小曹大夫自然是好的,卻沒必要拿他兩個相比。”
青云卻搖搖頭:“干爹別把人家大少爺想得太好了,方才他似乎生您的氣呢,也不知是什么緣故。您多少提防著些,別吃了虧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問:“好好的,您今兒怎么帶他到這里來買字帖?”
劉謝便簡單說了說原委,青云古怪地笑笑:“他原來真對書法有興趣呢。您還記得他剛來那天說的話嗎?瞧著吧,用不了兩日,他就會向周大人開口,請求進淮王別院里觀賞名家書法了。也不知淮王別院里有什么寶貝,侯府的人,周家的人,都一個個瞞著周大人,千方百計往里鉆!”
店門外,被撞得額頭上腫起老大一個包的小廝扶著墻邊站了起來,面色有些古怪,側耳聽了聽店內的動靜,悄悄離開了。
(謝天謝地,網絡總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