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心情復雜地重回鐘家,當她再次看見鐘勝姐時,臉上種種僵硬異狀都消失不見了,露出來的是她平日慣有的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她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對鐘勝姐說:“我給姐姐賠不是,方才我被鐘太太的話驚著了,又擔心干爹,一時間竟沒留意手上還拿著東西,就回去了,到了家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不,我馬上就給你送回來了。”雙手將順來的那張圖紙遞了回去。
鐘勝姐很是吃驚:“我怎么沒看見?你是一直拿在手上的么?”
“自然是一直拿在手上的。”青云笑道,“原本只是拿來看看,結果后來只顧著想事兒,竟然忘了!你送我出門時,想必也在為鐘大人擔心,因此沒發覺吧?”
鐘勝姐想起自己當時確實正處于一片茫然之中,既有對父親的擔憂,也為有證據可證明父親清白而歡喜,更期盼著證據能早日送到欽差大人手里,讓他將自己父親開釋,因此還真沒注意旁的細節。她只模糊記得出門時青云手上沒拿東西,但也有可能是她沒留意……
她沒有追究下去,只是拿過圖紙看了看,確認是自家的東西,便埋怨一句:“你以后可得仔細著些,這是救我爹要用的重要證據!萬一缺了這一張,欽差大人不認怎么辦?”
青云沒脾氣地笑著:“是是是,都是我的錯。”說完嘆了口氣,“干爹遇到麻煩,我都擔心得不行,更何況你這是親爹呢?”
鐘勝姐正色道:“不會有事的,只要咱們把這些證據送上去,我爹就沒事了,更別說劉大人。”
青云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對了,方才看那些圖紙,雖然上頭的首飾很是精美。還有顏色呢,但到底是用什么寶石鑲嵌的?是不是很貴重?”
鐘勝姐眨眨眼,臉微微一紅:“自然不是尋常貨色,我娘方才都說了,那原是特意為我準備的嫁妝!”
青云卻盯著她道:“這么多件呢,上頭若都是你的嫁妝。那些珠寶都是什么成色的?又從哪里買來?”
鐘勝姐皺皺眉:“你問這個做什么?”
“因為我有些擔心,鐘大人即使洗脫了私吞淮王藏寶的罪名,也要被追究貪腐之罪啊!”青云煞有介事地忽悠她,“你想想,你家里雖殷實。可那些珠寶都價值不菲,即便是從你出生便開始積攢,那也是一大筆銀子。絕不是尋常富戶能有的!你爹娘是從哪里弄來的?”見鐘勝姐的臉色開始僵硬,她又再加了一把火,“我記得周大人初來時跟鐘大人不對付,還曾質疑過你們家在黃念祖倒臺后買的宅子田地什么的是哪里來的錢……鐘大人可是給黃念祖做過幾年下屬的,萬一欽差疑心他這是在那時候積下的錢財,那可怎么辦?!”
鐘勝姐臉色都變了,慌忙抓住青云的手:“怎么辦……青姐兒,我爹真的沒有貪銀子!那時候他與黃念祖差點兒就翻臉了。好幾回黃念祖都在晚上派人來嚇唬我們,幾乎沒把房子給燒了,我娘就是被嚇著了才病倒的。我爹怎么可能跟他有勾結?!”
“我當然相信鐘大人的為人。可欽差大人不知道啊!”青云見她如此害怕,心下有些愧疚,但還是咬咬牙。堅持自己的計劃,“再說了,就算跟黃念祖沒有勾結,那會不會私下截走黃念祖貪得的錢財呢?要知道,我干爹那樣出了名的老實人,那個欽差都能說他為禍鄉里,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鐘勝姐原本放下的心又再度提了起來,怎么想都覺得青云有理,她悲憤地道:“那怎么辦?難不成我爹就這樣冤死了么?!”
“當然不行!”青云總算找到機會說這句話了,“所以,我們必須事先準備好說辭,比如那些首飾的原料珠寶是怎么來的?最好有個詳細的清單,每一件都有來歷,這樣那個欽差就挑不出刺來了!”
鐘勝姐轉悲為喜:“你說得對!”但又有些怯怯的:“可是……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娘還不知道么?!”青云笑了,“這是為了救你爹,她一定會幫忙想起來的!”
理論上,鐘太太是會幫忙想起來的,但前提是那些珠寶真是她多年來為女兒積下,又為了丈夫的前程而特地依圖紙打造成首飾。她聽完女兒與青云的請求后,整個人的表情空白了幾秒鐘,才慢慢地道:“都是這些年里你爹與我慢慢積攢的東西,是從哪家店買來的,大多不記得了,一時間叫我如何想起?”
鐘勝姐有些焦急,忙將青云告訴她的道理又講了一遍,道:“娘,您細想,若不能解釋那些珠寶的來歷,那個欽差如何肯輕易放了爹?頂多不過是把罪名換一換罷了,到頭來,爹爹還是得不了好呀!”
鐘太太抬頭看了看青云,眼神中帶著幾分惶惶然,青云卻沒有安撫她,反而一臉憂慮地點點頭:“是呀,鐘太太,我們在清河,當然知道鐘大人清廉正直,但誰知道那個欽差是怎么想的呢?他都能把我干爹說成是壞人了,定是個糊涂的!可誰叫干爹與周大人、鐘大人的性命前程都掌握在這么一個糊涂人的手上?我們也只能想法子,準備得周全些,免得事到臨頭被欽差抓著漏洞,那就不好了。”
鐘太太靠在床邊,不停地喘著氣,什么話也沒說,臉色卻漸漸蒼白起來,看得鐘勝姐擔心不已:“娘,您沒事吧……”
鐘太太搖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把圖紙都拿來,我細想想,看能不能記起來……”
有圖紙對照著看,確實能幫助到她。她慢慢地指著那一張張圖紙,說出哪件首飾上用了什么材料。她也知道這時候不可能作假,或是拿顏色相近的便宜貨色蒙混過去,要知道,欽差手里可是有實物的,撒謊只會顯得自己心虛。
然而,當她將所有圖紙上的首飾所鑲嵌的珠寶全都說出來之后,哪怕是鐘勝姐也覺得情況不妙了。青云一直在旁用筆將她說的珠寶種類、數量記下。最龖后一清點,發現那一整套精致絕倫的首飾,居然用了近將兩百顆各類珠玉寶石!其中綠寶石四十多顆,粉紅等顏色不那么正的寶石有二十多顆,藍色的寶石三十多顆,其余雜色寶石以及不同大小的珍珠、玉石近一百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尋常富貴人家能拿得出來的!
青云還發現一個破綻。鐘勝姐也無意中說出來了:“娘,您為我備嫁妝,怎么就不多備些正紅色的寶石呢?我還以為只是圖紙上的顏色偏了,誰知真不是正紅色的呀?叫人看見了,不是讓人笑話么?”
青云心中敞亮。原版的首飾就是給淮王的側妃打的,怎么可能會用正紅色的寶石?哪怕是顏色稍稍接近些,淮王妃都會發火吧?但套用在官宦人家千金小姐的嫁妝上。那就有些奇怪了,好象這家人沒打算讓女兒嫁人做正室,而是給人做妾似的。如今這年頭,連填房也是用的大紅正色。
對此鐘太太只能勉強笑道:“紅寶石顏色正的難尋,價值又不菲,你爹和我也只是想著先攢了再說,日后有好龖的再換不遲,哪里想到會拿去送禮呢?”
鐘勝姐聽了自然不會再追問。青云倒是在旁笑了笑:“鐘大人與鐘太太是無意,卻不知收禮那位知府太太,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比如……誤會鐘淮夫妻貶低她不是正室?
鐘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她想起來,那位知府太太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知府大人卻是個窮舉人。中了進士后悄悄寫休書回家鄉給元配,便娶了現任太太,后來元配帶著兒子找上門來,還鬧過一場,被現任太太不知用什么法子打發走了,后來也沒見再來鬧,但知府這“停妻再娶”的壞名聲是洗刷不掉了,聽說他前段時間會被免職,也有這個緣故。
難不成……真是她糊里糊涂送錯了禮,才會連累了丈夫鐘淮?!
有了這個念頭,鐘太太便一直心神恍惚。鐘勝姐問起那些珠玉寶石的來歷時,她也吱吱唔唔地,一臉疲倦傷神的模樣。鐘勝姐不忍再問,便讓她先歇下:“您睡一覺,晚上女兒再來問您。”
出得房門,鐘勝姐立刻拉著青云回到自己房間坐下,然后對著手里長長的珠寶清單,重重嘆了口氣,抬眼看看青云,忽然紅了眼圈。
青云故意問:“你怎么了?”
鐘勝姐拉著她的手,小聲問:“我爹他……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淚珠兒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了。
青云到底是心軟了,柔聲安撫她:“別擔心,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我們還沒弄清楚呢。你要傷心,也得問清楚了再說。”
鐘勝姐掏出帕子,擦去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倔強地道:“不管怎么樣,那是我爹!我不會看著他受苦的!”
青云能體諒她的想法,說真的,鐘淮真沒什么惡行,在清河本地做官多年,也一向有好名聲,當初黃念祖魚肉百姓時,他也堅持不肯與之同流合污,流民落草為寇,他還冒著危險帶人前去勸降。這樣的官員已經算是難得了。
只是……青云想起方才自己重新仔細看過的那疊山寨版圖紙,非常肯定鐘淮送給那位前任知府太太的一定是全套的首飾,而且這套首飾一定不是鐘淮夫妻讓人照圖紙打出來的,因為鐘太太對這套首飾并不算十分熟悉,只是根據圖樣回憶細節,卻對一些非正面的細部裝飾一無所知。正好青云見過其中一件首飾的正版圖紙,可以確定,鐘淮夫妻一定是擁有過這套首飾,再根據首飾自行將圖畫出來的,而且很有可能并非照著實物畫,因為圖紙上含糊不清或有些微差異的地方太多了。也許,他們是在送出實物后,才照著記憶畫出了圖紙。
淮王府的首飾,怎會平白無故落在鐘淮手里?難不成他真的對淮王別院里的藏寶做過什么?青云記得劉謝提過,那藏寶的暗室里有被人入侵的跡象,還有部分財物不見了,不用說,定是在盧孟義進去之前,就被別人發現并轉移了!
還有比鐘淮更適合的人嗎?他在本地為官多年,黃念祖倒臺后,周康上任之前,他就是清河的代理縣令,執掌一縣大權,甚至連把守淮王別院的官差都是他派出去的,他如果想從淮王別院運些什么東西出來,真是再容易不過了!
青云猶自在深思,鐘勝姐也在呆呆地想著自己的事,兩人無言對坐,也不知過了多久,丫頭進來換茶,鐘勝姐才醒覺:“呀,我竟忘了時候,快到飯時了吧?”青云也驚醒:“我該回去了,出來大半天了呢。”
“今兒真是多虧你提醒了。”鐘勝姐感激地道,“若不然,娘和我還不知道這事兒有大后患呢!”
青云笑笑:“這有什么?鐘大人得救了,我干爹也更有希望脫罪,這是應該的。”
鐘勝姐堅持要送她出門,青云推了幾句,見前者不依,只得由得她去。兩人手拉手親親熱熱地出了前院,便看得院里有個生面孔的老仆袖手站在臺階下。鐘勝姐認得他,忙問:“老王,你怎么在這里?六叔來了?”
那老仆笑說:“正是,二奶奶剛遣了人請六爺來,六爺就來了,已經進去好一會兒了。”
鐘勝姐很是驚訝:“六叔來了這么久,怎么也沒人跟我說一聲?”
青云見她有親戚來,便說:“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去見你叔叔吧。”鐘勝姐笑著應了。
青云出了縣丞宅,一路往縣衙后門方向走,又再次經過縣令正宅的墻邊,看著墻那頭越過來的幾根枯枝,忽然冷笑了一下。
鐘淮若真是私吞淮王藏寶之人,那就信不過了。她不可能真的靠他把劉謝撈出來,到頭來最終還是要求到周康頭上。這件案子,周康是主犯,鐘淮是自己身上不干凈,劉謝只能算是搭頭。周康有個那么牛13的岳父,難道就不能出一把力?
青云腳下一轉,朝縣令宅的正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