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淮城知府起身走到兩個大箱子前,彎下身去挑揀了一番,口里還念叨著:“珠玉寶石首飾一類的,果然跟前任知府受賄得的是一樣的貨色,這一堆瞧著倒象是淮王別院暗室里那頂鳳冠上拆下來的東西……這位鐘縣丞倒是下得了手,那么精致的鳳冠,他說拆就拆了,如今只剩下個空架子,難看得不行。”
鐘六低下頭,暗暗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倒是喬致和講了兩句:“幸好他拆了,否則也不會露出破綻,本官想要破這個案子,還要費一番大功夫呢!”
知府笑著恭敬地作了個揖,附和道:“大人說得是。”又繼續去挑揀其他物件,尤其是那幾卷字畫,他還特地命人點了燭臺來,對著光把那幾卷字畫的每個角落都照了一遍,確認其中沒有夾層,方才將東西放下,笑道:“幸好淮王不曾暴殄天物,否則若是他將名冊封進書畫中,我等少不得要將書畫撕開,取出名冊,那就太糟蹋東西了。”
喬致和心里有些嫌他煩,只是想起自家老子曾有囑咐,命他遇事要時常與這知府商議,他也只能忍了,轉頭看另一個箱子:“若是檢查完了,就瞧另一邊的吧。那幾匹料子我瞧著頗為不凡,只怕不是尋常綢緞吧?”
知府忙走到另一只箱子前取出一匹大紅錦緞,上下打量一番:“確實,這料子上頭的紋樣是用金絲織成的,只這一匹,怕就要幾十兩銀子。這幾匹料子,有大紅的、黑的、寶藍的、石青的和明黃的,既有團鳳紋,也有鸞鳥紋,還有百子千孫的圖樣,應該是打算日后做冠服所用。那鐘淮也不知眼睛是怎么長的,居然當成是尋常的上等綢緞。拿回來給妻女做衣裳。也是他走運,一直沒做成,否則只要穿出來,但凡有人認得這是什么料子,他全家都跑不了一個僭越的罪名!”
鐘六把頭垂得低低的,小聲道:“暗室里不甚明亮。二哥只匆匆一瞥,也沒看清楚,就把這些料子拿出來了,到了家一細看,才發現有一多半都用不得。只好先收起來。那些有龍紋、鳳紋等犯忌諱的,都悄悄送回暗室,這幾匹似乎還可以用在喜服上的。就暫且留下,剩下還有些素面的料子,這一年里也陸陸續續做了幾件衣裳穿。只是周大人上任后,二哥擔心他會認出來,一家人就沒再穿過了。”
“他倒是小心。”知府瞥了他一眼,卻用手指挑出一條腰帶來,“那這個又是怎么回事?這條百寶金絲錦繡腰帶,不是他這等身份的人可以用的吧?可是暗室里的東西?為何不送回去?”
鐘六自然認得那腰帶。忙道:“確實是暗室里的物件。因上頭鑲了許多珠寶,我那日隨二哥入暗室運東西,見它價值不菲。一時貪心就把它拿走了。但后來回到家細看才發現,這東西不過就是瞧著體面,其實上頭鑲的珠寶都是尋常貨色。這么多加起來還比不上一套首飾值錢。原來還想著,若是把上頭的珠寶全都拆下來散賣,大約還能賣上一二百銀子,可這東西著實縫得結實,我二嫂拆了一日,才拆了兩寸,也就是十來塊指甲大小的雜色小寶石,以及四五十顆米粒大的小珍珠,不值什么錢,卻勞神得很。這種事又不好讓外人來做,我們就把它丟一邊去了,想著將來哪一日實在窮了,再把它拆了也不遲。昨兒若不是想著要把所有東西都送過來,我還把它給忘了呢。”
知府臉色有些不好看,他又仔細觀察了那條腰帶一眼,發現那些寶石看上去漂亮,其實都是顏色不正、個頭小、打磨又粗糙的東西,乍一看價值不菲,實際上跟其他財物一比,完全就是個雞肋。他方才居然將它視作貴人才有資格穿戴的東西,真是太丟臉了,真正的貴人哪里看得上這種貨色?!
他飛快地將腰帶往旁邊一丟,便板著臉繼續翻箱底,那里只有些零碎料子。他便又回過頭來檢查那兩箱子首飾,每一件都要翻來覆去查半天,看看里頭是否有機關夾層。
喬致和沒有理他,只是問鐘六:“除了這些,就真的沒有了?”鐘六確認沒有遺漏的物件。喬致和便又讓人去提鐘淮來,讓他看一眼兩個箱子里的東西,問是否漏了什么。鐘淮也說沒有。
喬致和沉思片刻,問:“當日那名主審官員從暗室里出來時,你可曾留意到他是否拿了什么東西?”
鐘淮低下頭想了想,遲疑地搖了搖頭:“我記得他當時兩手空空,連他身邊的隨從,也不象是拿了什么東西的模樣。不過他們也有可能是藏在身上了,卑職實在說不準。”
喬致和有些不太滿意,如果說鐘淮從別院暗室里拿走的財物當中,沒有虞山侯府想要找的淮王同黨名冊,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東西是被最先進入暗室的人拿走了。
他已經帶人把那間暗室翻了個底朝天,確認里面絕對沒有那份名冊了,難道要他僅憑鐘淮的幾句證言,一個沒有實際物證的推測,就把深受皇上信任的官員當成是逆黨嫌犯抓起來審問么?他與那人在許多場合都曾有過明爭暗斗,此案一出,世人只會說他是公報私仇、栽贓陷害,連皇上也會對他存疑,那時他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屋里一時沉寂下來。青云在旁從頭看到尾,一聲都不敢吭,但看見眾人遇到挫折,心里也有些著急了。
鐘淮拿走的財物里沒有名冊,這就意味著喬致和想要在案子上獲得進展,還要靠周康、周楠父女的幫助,尤其是后者,興許要以無間道的身份回到母親兄長身邊,去幫喬致和打探消息。且不說她會不會答應做這種事,就算答應了,她也未必做得來。而為了不引起虞山侯府的警惕,周康可能還要在大牢里待很長一段時間,那作為“從犯”的劉謝能不能出來,完全在喬致和的一念之間。
青云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探頭去看箱子里的東西。這么多物件,難道就真的沒有一樣可以裝下那張該死的名單嗎?
掃視所有東西幾圈后。她將目光停留在那根腰帶上,總覺得這東西不對勁。淮王是親王,有錢得很,身份地位也尊貴,他一個側妃打套非正式場合戴的首飾,用的都是上等的珍珠寶石。怎么這條男裝腰帶反而用了劣等品?這不會是淮王自己的東西吧?可上頭卻又用金線繡了蟠龍紋樣,除了淮王還有誰能用呢?
既然它會出現在淮王別院那間暗室,跟一堆金銀珠寶和皇冠鳳冠放在一起,肯定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到底有什么秘密?
青云瞧著周圍的人沒幾個留意自己,索性上前將那條腰帶揀起來。翻來覆去地看,忽然想起歷史上有過的“衣帶詔”的故事,便猜想這條腰帶里頭。會不會也夾帶了什么?
她低頭摸索著,從腰帶的一端摸到另一端,正發現了蛛絲螞跡,便忽覺眼前光線一暗,抬頭一看,卻是喬致和不知幾時走到她面前,雙眼正盯著她手中的腰帶看。
青云忍不住退了一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喬致和卻只是問:“你拿著這東西看了半日。可是有問題?”
青云猶豫了一下,答道:“這條腰帶,向外那一面鑲滿了寶石。向里那一面卻是滿滿的刺繡,一般來說,這一面又不用見人。就算繡一點花,也犯不著繡那么多,要是夏天時穿的衣服料子薄一點,還有可能會硌得人很不舒服。一般人是不會這樣做的。”
喬致和挑了挑眉:“你想說的是什么?”
青云只得直截了當地解釋道:“一邊鑲寶石又有金線繡花,另一邊也是繡滿了花,這代表腰帶起碼有兩層料子。我剛才捏著它摩擦了一下,發現它中間是完全空的,有一個長長的夾層,但又好象塞了什么東西進去,有大約一尺長的扁平柔軟狀內容物,那段腰帶顯得比其他部分要硬一點。但因為腰帶上滿布珠寶和刺繡,比一般的腰帶要硬很多,所以人不大容易察覺。”
喬致和眼中一亮,奪過腰帶,走到燭臺邊,對著光將腰帶從頭檢查到尾,果然發現,在密密麻麻的珠寶與刺繡中間,隱隱可以看到一個長條狀的陰影。他興奮地對知府道:“快取剪子來!”
知府忙吩咐手下去了,不一會兒取了針線包過來,喬致和便喚青云:“快過來把這個拆開!”
青云左右看看,在場除了她,其他都是男人,就別指望他們懂得針線活了,只得上前施為。
她先是在距離那長條內容物不遠處尋了一處沒有刺繡也沒有鑲寶的地方,用剪刀開了個小口子,然后順著口子往兩邊剪,等剪出一個可以撕的缺口后,不等她放下剪子,喬致和已經將腰帶又搶了回去,沿著那個缺口一撕,便把腰帶撕出一個半尺多長的裂口來,露出了中間壓得扁扁的紙卷。
那是三張薄而堅紉的淮紙,上頭密密寫了上百個人名。喬致和從頭看到尾,臉上的笑容是越來越大,后來簡直忍不住仰天大笑了。
姜七爺在旁連聲恭賀喬致和,淮城新知府則盯著喬致和手里的紙,目露艷羨之色,忍不住道:“大人,這就是淮王逆黨的名冊了吧?上頭都有誰?”
喬致和收了笑,盯了他一眼,又滿含深意地笑了一笑:“你會知道的。”說完便將名冊仔細收起來,卻沒有將東西交給旁人過目的意思。知府有些訕訕的,卻不敢抱怨什么,他雖頗受定國公賞識,但這種機密之事,他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鐘六滿頭大汗地跪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語:“我居然把這種禍根帶回了家……”想想若不是他多手,這東西只怕早就被虞山侯府又或是喬致和找到了,他堂兄鐘淮又何至于身陷囹圄,自斷前程?!只可惜,現在后悔已經太晚了!
青云則是有些興奮,忙不迭問喬致和:“有了這個,是不是就能治虞山侯府的罪了?那劉主簿能放出來了嗎?”
喬致和心情很好,笑著對青云道:“你這丫頭心思倒細,此番能尋獲名冊,你也算是立了一個小功勞。也罷,我就安你的心吧。你且回去等候,我明日就把人放回去,讓他仍舊去做他的縣主簿。”
青云大喜,連連對他鞠了幾個躬:“多謝欽差大人!”
喬致和擺擺手,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不錯,知恩圖報,是個難得的。世上多的是趨利避害之人,即使是骨肉至親,尚且大難臨頭各自飛,對親人的苦難袖手旁觀,你能不畏險阻,竭盡全力救一個干親,可比一般人都強多了。”
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卻在想,她救劉謝,固然有感情上的因素,但未必就沒有利益上的考慮,當然這些話就沒必要跟喬致和說了。
事情算得水落石出了,接下來就看喬致和如何將名冊送回朝中,又如何審理淮王別院的案子,如何處置周康及其家人了。但這些事都與青云關系不大,劉謝即將獲釋,她得回去好好準備一番。明天他一回來,要是沒事就趕緊回清河去吧,若是一路順風,晚上就能在家吃飯了呢!
這么想著,青云便高高興興地辭別了姜七爺,轉身要去找曹玦明一塊回客棧。姜七爺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話想對她說,但她光顧著高興了,就沒問他。她一路走出來,快到曹玦明與林德喝茶說話的屋子時,卻意外地遇上了鐘勝姐。
鐘勝姐目中含怨,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連句招呼都不打,就迎上了走在青云身后的鐘六,問他父親的案子怎么樣了,欽差大人看過東西后打算如何處置她父親,諸如此類。青云見狀,心里有所覺悟,看來這個朋友是保不住了。
不過那又如何?她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鐘勝姐若不能接受,那她也不會為此難過糾結。
曹玦明與林德所在的屋子就在前面了,她笑著走過去,正想將好消息告訴前者,卻忽然聽得背對著自己的曹玦明對林德道:“我說過了,青姐兒不是河陽姜家的女兒!我是不會讓她隨姜家人回去的!”
青云怔了怔,腳下一頓,屋里的林德已經發現她了,站起身來:“姜姑娘。”曹玦明猛地回過頭來,神色蒼白地看著她,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青云想了想,決定將事情說開:“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誰對我說了謊?我的身世到底是怎樣的?”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