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縣衙時,青云還在糾結。
事實上無論是留在清河,還是跟劉謝一起走,對她來說都沒問題。留在清河,也許沒了靠山,但錢老大夫、王掌柜等人都很關心她,真要遇到麻煩時,羅縣丞應該會念一點舊情面,還有一個關系稍微疏遠一點的趙三爺。她在這里有朋友,有房產,還有鋪面可收租,環境和人都是熟悉的,即使不能大富大貴,小康生活總能保證。當然,如果是跟著劉謝一起走,同行還有周康與周楠父女倆,同樣是關系很好的熟人,她還能到新地方開闊視野,也是不錯的選擇。
關鍵是姜七爺曾經許諾會派人來接她回去。盡管她對姜家不怎么感冒,但怎么說姜七爺與林德對她也挺好的,兩年前淮王別院案發時,也幫過劉謝的忙。雖然說最后是托了喬致和的福,又有鐘淮的合作,劉謝才逃脫大難,跟姜七爺關系不大,但總歸是承了對方的人情。如果她不認識他們就算了,但是既然承了人家的情,如果將人家的要求置之不顧,她心里是無論如何也過意不去的。
該怎么辦呢?
青云走出后街,抬頭一看天色還早,便想起方才周家父女商議著,清河縣衙的事務可以暫時交到羅縣丞手里,不必等新縣令來了再走,趁著如今天氣還不算熱,趕緊收拾了行李趕路,路上也不會太辛苦,因此他們打算這個月內就要動身了。劉謝自然是跟著他們走的,行李什么的都好說,可他從未出過這么遠的門,又有老家那邊的兄弟要知會,準備的工作就多了。這古代人做遠程旅游,可沒有現代人方便,一些藥物需得帶上,尤其是治水土不服的,免得劉謝這小身板半路上病了。官才升了一品,卻去了半條人命,那就太不劃算了。
這么想著,青云腳下一轉,就拐上了前往錢老大夫醫館的路。才走出幾步,便有一輛驢車停在她前方不遠處。車夫又是一個熟人——林三:“大姐兒要上哪兒去?你是千金小姐,怎么能委屈你走路呢?快上來!”
青云苦笑了:“林三叔,連你也這么叫我,是拿我取笑的嗎?”
林三哈哈大笑,仍舊招呼她上車。她也不扭捏,干脆地進了車廂,說了想去的地點。便往竹筒里扔了五個錢。
醫館離西城門不遠,沒多久就到了。青云下了車,辭別了林三,便往醫館里去。
如今錢老大夫在清河縣境內可以說是大名鼎鼎,他本就醫術頗佳,這幾年在曹玦明的指點下,又學會了不少醫學知識,在清河一帶。已經可以算是排位第二的名醫了(第一是曹玦明)。來找他看診的不再局限于流民,本城的官民百姓也是他的常客,因他性情和藹。人又風趣,還常常與同行們交流醫術心得,因此很容易就在整個淮城府的杏林圈子里站穩了腳跟。如今他研究了不少成藥丸子。在店里賣得很好,又教會兩個僮兒簡單的醫術,還招了兩個頗有經驗的中年大夫輪流坐堂,醫館已經漸成規模,即使他與曹玦明不在,也能維持如常。
今日醫館的病人并不多,有一位坐堂大夫在為兩位老人看診,旁邊還候著三個人,僮兒在柜臺后揀藥,半夏則倚在柜臺邊跟一個熟悉的顧客嘮叨著吃藥期間的飲食忌諱。僮兒見青云來了,忙迎上來道:“青姐兒來了?師傅在后頭歇著呢,你要找他么?”
青云點點頭,跟著僮兒往后堂走,經過半夏身邊時,停了一停,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走了。半夏囑咐完,送走了顧客,便探頭往里看,可惜看不到什么,想了想,他便走出店門,招手喚來一個在街邊閑站的小子,如此這般囑咐了幾句話,塞給對方幾個錢,便把人打發走了。
錢老大夫在后堂閉目養神,聽了青云的來意,笑道:“行,都包在我身上了!但凡是居家旅行、出門在外能用得上的藥,我都給備上,連金創藥也都配上幾劑,你覺得如何?”
青云笑著向他道謝:“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最可靠了!找誰都不如找您穩當。”
“你這丫頭!嘴那么甜做什么?我這兒可沒有糖給你吃!”錢老大夫笑著搖了搖頭,“劉主簿終于有了升官兒的機會,著實難得。雖然他與周大人都要走了,清河的百姓便失了兩位好父母,但他們這樣的好人,原該做大官的!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知道,兩位大人要走,我們也當有些表示才行。你說他們打算幾時動身來著?”
“周大人的意思,是盡量趕在這個月內出發。”青云道,“不過我覺得他們可能不想搞得太過勞師動眾吧?我聽羅縣丞提過,他以前任職的那個縣的前任縣令,最愛這些虛架子,好象有什么萬民傘呀,脫靴遺愛啥啥的?”
錢老大夫哈哈大笑:“萬民傘自然是有的,至于周大人要不要脫靴子,那就隨他的喜好了。”又嘆了口氣,“平心而論,以周大人這幾年在清河為百姓——尤其是為我們流民們所作的一切,他也當得起這些。我們要送他萬民傘,全是發自真心,并不是要擺什么虛架子。”
他囑咐青云:“劉主簿的藥就交給我,你若得了他們動身的確切日期,好歹跟我說一聲,我是一定要去送的,只怕別人也要去。”青云應了。他又問:“你們是打算走水路還是陸路?”
“這個他們還沒決定,不過應該是走水路吧?那樣路上舒服些。”青云又道,“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跟著去呢。”
錢老大夫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說得也是,你原有家族親人,住在這里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遲早要回去的,總不能真跟著劉主簿到任上去,你只是他干女兒,又不是親閨女。”
青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錢老大夫便開始念叨,若真要走水陸,那就得再預備幾包暈船藥了,青云見他準備忙活。便先告辭了。臨走前,錢老大夫忽然叫住他:“我聽半夏說,曹哥兒昨日回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青云一怔:“他回來了嗎?他走了都有……快一年了吧?”
曹玦明這兩年并不是一直在清河的,青云與他說開了之后,許諾一旦自己恢復記憶。就會將實情告訴他,讓他不必再浪費時間,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去,他便往淮城周邊的幾個府轉了一圈,拜訪了幾位杏林前輩。討教了醫術,然后又回來了。沒待幾個月,他又離開了清河。這回是要上京城,到京郊的張碧羅家看看她的瘋病是否有好轉,或者查查有沒有遺漏的線索,然后就要回轉岍州老家探望母親。他走的時候沒有說歸期,只是將半夏留下來給錢老大夫做助手,青云原本以為,在自己能提供前身關于魏紅綃經歷的消息之前,他都不可能回來了。
沒想到。劉謝才得了升遷的文書,她還在猶豫要不要跟著離開,他就回來了。
他不可能這么快就收到消息吧?青云這么想。
她現在跟曹玦明的相處方式有些尷尬。雖然他好象沒做什么傷害她的事,也對她依舊親切關懷,但她心里一想到他曾經騙過她。對她的好有可能都是為了她腦子里的記憶,心里就覺得不舒服,因此對他是禮敬有余,親近不足,每次遇見都覺得尷尬,而一聽到他問是否記起了什么,她又在心里暗暗生氣,雖然面上半點異狀都沒表現出來。
曹玦明一走大半年,再次回來后,兩人相處時的情形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青云懷著心事走出醫館,卻看到分別已久的曹玦明就站在醫館門前,身后停著一輛小馬車,似乎是他家去年新置辦的那一輛。他的氣息微微有些急促,額頭上還帶著汗,衣裳的下擺處還有塵土,稍嫌有些狼狽。
青云很是意外,勉強擠出一個笑,行了一禮:“曹大哥,你回來了?”
“是。”曹玦明也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昨天傍晚才到的,本來打算今天在家先歇一日,但想想醫館里可能有事,便過來看一看。”接著他便轉頭“看”了醫館一眼,“似乎一切如常,我就放心了。”
青云默然,總覺得他是匆匆趕過來的,猶疑地問:“你來醫館是不是有急事?”
“沒有!”曹玦明斷然否決,“姜妹妹,你這是打算回家去么?我送你一程吧?”
“不用了。”青云猶豫了一下,“這里離我家也就幾百尺。”
“西城門外大道如今熱鬧得很,人多、車多,貨也多,你一個人走過去,萬一被撞著了怎么辦?”曹玦明有些焦急地道,“即使沒被人撞著,那里人多氣味難聞,也遠不如坐馬車自在。我這小車你是知道的,去年才打的,干凈得很。就這幾步路,你也不肯坐么?”
青云還在猶豫,小車里顯然沒有別人,如果她坐上去了,一路上就得與曹玦明獨處一陣子,而她實在討厭從他嘴里再聽到那句:“你記起從前的事了么?”
曹玦明見她遲遲不肯答應,神色有些黯然:“我知道自己從前做錯了事,讓你覺得難受了,但我是真心想要悔改的。這次回老家,我把先前發生的事都告訴了我母親,她罵了我一頓,我心里也很是后悔。好妹妹,你就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吧?”
他說得這么可憐,青云倒不好再拒絕了,只能道:“曹大哥言重了,我沒有生你的氣,就是不想麻煩你。但你這么熱心,我就不客氣了。”便上了馬車。
曹玦明面露喜色,忙往車轅上一坐,轉頭與醫館內的半夏交換了一個眼色,便趕著馬車朝西城門外駛去。
路上,他向青云說起自己這趟回家的經歷:“我先回京去看了張碧羅,可惜她的病情還未見起色,反而越發變本加厲,聽說如今連人都不認得了,又沒有別的線索,我只好回老家去。家母聽我說起這幾年的事,便怪我不該騙你,無論害先父的兇手是誰,姜九爺都應該是不相干的人,更別說你這個女兒了。你當年才多大?又失了記憶,我把指望都放在你身上,本來就是強人所難,更別說還阻礙你與族人相認……”
青云抿了抿嘴:“曹大哥,這件事……其實我真沒怎么生氣。雖然你是騙了我,但是……你也一直把我照顧得挺好的……”事實上,她并不是真正的姜青姐,不過是個穿來的靈魂,要說騙人,還不知道是誰騙誰呢!她在意的,是他騙她喝作用不明的藥,又一再追問她是否恢復了記憶,活象她對他來說,就只是個記憶的載體而已。
好歹,她也曾經把他當成是朋友的。
想了想,青云決定告訴他最新消息:“你知道嗎?周大人和我干爹都接到吏部調令了,兩人齊齊升官,要一起到新成立的錦東府去做官,一個做的是通判,一個則是府經歷。他們打算這個月內就動身。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跟著他們一起走……”她悄悄掀起車簾一角,偷看曹玦明的反應。
曹玦明臉色變了變,下意識地張口就要說話,但才回過頭,又頓住了,重新轉頭看向前方,臉上神情變幻。
從青云的角度望去,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猶豫了一下:“曹大哥,你怎么看?”
曹玦明笑得有些勉強:“為什么不留在清河呢?雖然你與劉主簿親近,但畢竟不是他親女,要說認識的時間長,感情深厚,錢老與王掌柜他們遠勝于劉主簿,若你跟劉主簿走了,興許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錢老他們了。你不覺得可惜么?”
青云承認是有點可惜,從清河到錦東距離超過千里,走了就沒那么容易回來了。可是說真的,她在清河住得有點兒煩了。這里的生活固然很穩定,但地方偏僻,經濟也不算發達,她連淮城都很少去,見的人都是差不多類型的,長期待在這里,她思想都會變得狹隘的。她想要到更多的地方去,認識更多的人,看一看她所待的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
可惜,這些話跟曹玦明說,他也未必能理解。
青云默不作聲,曹玦明隱隱感覺到她的想法,咬了咬牙,又道:“姜家不是說要來接你的么?雖說他家遲遲未有人來,多半是改主意了,但你留在這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姜家千金,也都能敬你三分。到了錦東,那里都是生人,誰知道你的身份?”
青云不以為然:“姜家千金又如何?我也不稀罕這個身份。我敬七伯,是因為他對我挺好。”
曹玦明又沉默了,他似乎已經明白,青云心里其實已經有了主意,只是還未真正下決心罷了。可是,她如果真的隨劉謝離開,他又怎么辦?
曹玦明轉頭看了身后的車簾一眼,陷入了為難。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