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最新丈量數據送回錦東城的吏員捎去了長云山北面荒原上牧民異狀的報告,隔日龔知府便讓這名吏員捎來了回音。他對這件事也頗為警惕,似乎城中出現了某些異狀,可能跟這件事有關系。他讓丈量隊伍眾人暫且放慢速度,先往西面進發,不要再往北邊前進了,他會盡快派出軍隊來保護他們,以防萬一。
周康一得到他的信,頓時嚴肅起來,召集了所有吏員宣布了這件事,讓他們平日出入小心些。雖然現在他們已經量到長云山北將近五十里處了,也遇上了更多的外族牧民,除了遠遠觀察他們的行為,別的什么都沒做,但他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周康與劉謝一致決定,先量西面的土地,那邊倒是不常能遇到牧民。
丈量隊伍中的吏員們對此各有想法,有的人并不在乎,覺得量哪里都不成問題,有的人卻覺得周劉兩位上司以及龔知府都太過小題大作了,不過是區區幾個牧民,能出什么事?他們雖然比不得軍隊里的人驍勇善戰,卻也懂得騎射。除去馬留安等幾個文弱書生,其他人都是體格強健之輩,真要跟那幾個瘦小的牧民打起來,還說不定誰會被打倒呢。
還有一些人,比如馬留安,則在私下抱怨:“又要來人了,知府大人要派人來也成,但能不能多運些食水帳篷過來?咱們在這里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罷了,帳篷就那幾頂,住起來擠死人了,偏偏如今我們又離吉門子莊遠了,晚上來不及回去過夜,為了節省地方,本來可以幫忙燒飯干活的婆子都留在莊里了,什么事都要咱們自己干。這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呀?!”
其他人都深表贊同:“可不是么?本來還指望早些將地量完了,咱們可以回城去,如今知府大人卻叫我等放慢進度,別再往北邊走,那要等到什么時候?他還給我們設了期限!期限過了不能完成差事,是要受罰的!”
馬留安又說了:“其實知府大人是極和善英明的。都是陳通判不好!我知道,咱們出來辦差,府衙分派給咱的東西比別人都要少些,就是因為他不服氣周大人比他有本事!可惜他在朝中有靠山,連咱們知府大人也不好治他的罪。才強忍下這口氣來的!”
他這話聽得眾人義憤填膺。近日來,因眾人都混得熟了,馬留安也習慣了工作的清苦。閑暇時也愛與其他人聊聊天、說說閑話。或許是因為周康與劉謝都是十分和氣的上司,對他們管得不嚴,又或許是因為身處荒原上,遠離城中一干人等,馬留安對上司的敬畏之心大為減輕,他毫無顧忌地將陳通判的種種事跡公之于眾了。同行的人里頭也有跟陳通判打過交道的,紛紛附和馬留安的說法,于是在這丈量隊伍里頭。陳通判儼然成為了眾矢之的的大反派,連周康、劉謝與青云等人也都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遇到的困難都是拜誰所賜了。
周康也曾有過不甘和屈辱,他私下對劉謝說:“那陳通判算得什么?他家不過是因為與已故的元后同出一族。才得了圣上青眼!其實他家與元后娘家已經出了五服,當年陳家遭難,他們還忙不迭地劃清界限。種種行徑叫人齒冷。若不是陳家幸存之人實在太少,他家也確實有一兩個出色的子弟,皇上才不會啟用他們呢!這陳通判自小就是個庸才,多虧有個好哥哥、好岳家,才有今日,不想如今還做起排擠賢能之事了!我真想參他一本!”
劉謝有些好奇:“大人早就認得陳通判?怎么先前沒聽您提起?”
“我與他沒什么來往,卻有個同年與他是遠親。”周康嘆道,“他家這一支即使在陳氏一族里也只是旁支末節,若不是主支遭了難,幾時輪到他家出頭?只是皇上仁慈,念及元后的情份,直把陳家當成是自家人一般,處處照拂,因此,只要他家的人沒犯大錯,皇上都不會治他們的罪。”
青云在旁倒茶,聽到這里,忽然想起他方才說的是“真想”參陳通判一本,而不是“要”參陳通判一本,想必原因就在此吧?看來龔知府這種皇帝親信派的官員也不會處置陳通判了。青云暗暗撇了撇嘴,沒有吭聲,心里卻想皇帝原來也會徇私,即使明知道那個人有多糟糕,但只要他跟死掉的元后沾點親,就無視他在職務上犯了多少錯,會跟這種人在一起做官,周康與劉謝也算是倒霉了。
龔知府或許會考慮到皇上的感情以及陳家的權勢,不對陳通判作任何處理,但他也沒到坐視陳通判亂來的地步。數日后,他與駐軍的領頭大將商議妥當,便派出了一支百人騎兵小分隊前往長云山,充當土地丈量小隊的護衛。跟這支小分隊一同前去的,還有八大車包括帳篷、被褥與食物在內的補給,以及十名精通計算的商家伙計。這些人是他特地向城中的皇商分號管事討來的,希望可以幫到丈量小隊的忙。府衙里已經抽不出人手了,但相比于建房子,只是丈量土地,應該難不倒這些至少擁有五年資歷的后備賬房。
騎兵分隊與補給到達吉門子莊時,青云正跟周康、劉謝等人在長云山西面四十里處的一個小山坡底下丈量土地。這里已經是平原的邊界,再往西走,就是延綿起伏的山地了。周康認為不能再往西延伸,而截至目前為止,他們已經丈量完接近一萬頃土地,只要再往北延伸不到二十里,就能湊足一萬五千頃。現在就等知府大人松口,他們繼續向北進發,只用十天八天就能完成任務了。
現在他們一行只有十二三人,全都居住在山坡西側避風處臨時支起的帳篷里。由于青云是唯一的女子,她與一堆器械獨占一頂最小的帳篷。本來周康與劉謝都不希望她來的,無奈她是計算速度最快的一個人,足可以頂得上三名吏員,少了她,眾人工作的進度就大大延遲了,所以他們都極力請求兩位上司把青云帶上,平日里也從不會小瞧她。不敢讓她做些燒飯洗衣的雜活。不是因為她與府經歷劉謝父女相稱,而是因為,能在計算上將他們所有人都比下去的人才,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們都是真心敬重的。
青云覺得自己過得很愉快。雖然生活清苦,吃得不好,睡得也差,天天風吹日曬,皮膚都黑到發紅了。人也瘦了兩圈。但她現在憑借著自己的能力贏得了周圍所有人的敬重,沒人說她不該拋頭露面,沒人說她說話不夠斯文。舉止不夠優雅,也沒人說她不該跟男人打交道,她好象回到了現代社會里一樣,如魚得水。
可惜,這樣愉快的日子并不長久。留在吉門子莊的周家仆人騎馬送信來了,知府大人派了軍隊護衛丈量小隊北上量地,另外還有大批補給,周楠也托人捎來了家書。家書里說,姜五太太聽說青云吃了不少苦,人都瘦了。十分擔心,極力要求把她接回城里去。由于知府大人也跟著發了話,周康這回還真沒法拒絕了。何況他本人也認為,青云這樣的女孩子早該回城去的。
青云有些不大高興,她正忙得興起呢,好好的叫她回去做什么?如果龔知府與姜五太太他們已經查問過那些曾經與姜鋒有過交往的本地人,就該知道她不是姜家骨肉,那還多管她的閑事做什么?難不成……他們猜到她的身世了?不可能吧?是曹玦明說了什么,還是他們查看過姜鋒舊居里的女童衣裳了?否則,他們怎會猜到真相?
青云心里正七上八下地,遲遲沒有說話,劉謝以為她是掛念著丈量的工作,便勸她道:“這幾日大家都已熟悉了你那些什么公式啊,乘法表啊,雖然算得不如你快,卻也慢不了多少了,少了你也不會耽誤進度的。你只管回城去,這里有我們呢。”
青云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
周康也走過來笑道:“好孩子,你就回去吧,這些日子多虧你了。你這般能干,不知比我家楠兒強了多少倍!但這是我們官府的差事,怎么好叫你一個小姑娘累死累活?回去吧,你放心,龔知府與姜五太太應該不會再埋怨你了。楠兒在信里說,這些日子知府夫人常叫她去說話,問起你的事總是十分親切,言談間也頗有歉意,想必是為知府大人縱容陳通判的緣故。”
青云心想,恐怕還有自己身份謎團曝光的緣故,不過兩位長輩都開了口,她自然不好回絕,就答應下來。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申初時刻了(下午三點),周康算了算時間,就建議青云騎馬跟周家的仆人一起先回吉門子莊去。這些日子她常騎馬,已經熟練了,全速奔跑也不成問題。這四十多里路,快馬只要個把時辰的功夫,正好趕在日落前到達。她還可以順便幫他捎一封家書回去,讓周家的仆人能趕在明早捎回城里。
青云想想,也覺得吉門子莊的條件比在荒野上住帳篷舒服多了,說不定還能洗個熱水澡,睡個安穩覺,然后養足了精神預備明日回城后面對龔知府一家,便答應了。她迅速收拾了行李,放到自己那匹心愛的黑馬背上,與眾人道了別,便跟周家仆人一道騎馬躍上山坡,往東南方向跑去。
跑出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青云忽然想起自己把昨日洗了還未晾干的那件布衫給忘了,雖然讓劉謝帶回去也是一樣的,但營地里一堆男人,讓他們處理這件女孩子的衣服,似乎有些尷尬。于是她忙對周家仆人說:“我忘了一件東西,回去拿了就來,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
周家仆人問:“不如姑娘說出是什么東西,我替姑娘拿吧?”
青云干笑了聲:“不用了,我很快就回來。”便調轉馬頭往回跑。
她很快就回到了那個山坡,沿坡騎馬向上,只要躍過坡頂就可以看見劉謝他們了,但她到了坡頂往下一看,卻臉色大變。
營地里不知幾時多了許多來歷不明的壯年男子,個個都蒙著黑布,手執長刀利刃,指向周康與劉謝等人。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