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與劉家都有人每日出門到市集上采買食物與生活用品,從他們的口中,青云與周楠很容易就打聽到市面上最新出現的各種商品,比如某種高檔衣料,比如最近在京城周邊流行的小飾物,又或是富貴人家女孩兒們才用的上等胭脂香粉。
周楠對這些曾經如數家珍,但自從外祖家虞山侯府換了主人,她也跟母親、兄長決裂,隨父親留在清河就任,這些東西就遠離了她。清河因為背靠著淮城這個繁榮的城市,還偶爾會有些新鮮時髦玩意兒流傳過去,但錦東這地方,卻是天之涯地之角,別說京城里的最新時尚了,在本地官家千金們之間最受歡迎的妝容和打扮,還是京城在去年春夏時節流行過的。她們想要得到最新的資訊,只能通過原本家住京城近來才新上任的官員家眷,或是那些從外省趕來赴任的官員的妻子女兒們,帶來她們原本所處的地方的流行時尚。而那通常都經過了各種荒腔走板的修改,往往已經面目全非了。
比如京城的閨秀圈中曾經流行過的石青色軟羅,上頭用金線繡成斑斑點點的小花,在陽光與燭光下會一閃一閃的,仿佛夜空中的星光閃爍,無論配什么顏色的衣裳,都十分好看,但首要的一點就是裙子的用料必須輕而軟,薄而透,層層疊疊,金繡小花必須夠小,金線的亮度也必須足夠,才能透過層層薄紗,透出金光來。
但這種時尚款式在傳到外省時,就經過了人為的修改。有一位地方官的千金找不到石青色的軟羅,就改用了上等的同色綢緞,而她母親在吩咐裁縫做衣裳時,又嫌那金繡小花太小了不顯眼,不夠富貴,讓人繡得大一些。于是本來應該是星光在夜空中閃爍的效果,變成了石青色綢緞上面繡金色小團花的圖樣。
另一戶官宦人家的少奶奶看見了。又改成了石青色的綢緞裙子,帶一條兩寸寬的金繡團花裙襕。這位少奶奶的娘家妹妹看見了,嫌裙料顏色太深了,不適合小姑娘家,就改成了大紅裙子,上頭帶了金繡團花裙襕。看起來跟一般的裙子已經沒什么區別了。
這位姑娘隨父親來到錦東上任時,將這種所謂的“新款”裙子當作最新時尚介紹給其他姑娘們,就被人吐嘈“京城里的千金小姐穿的還不如我們老家土財主的女兒別致”。
周楠恰好有一條星光裙子,那是她在青河時找淮城最好的裁縫做的,因此對于那條大紅團花的變款格外不能接受。一臉驚恐地拉著青云道:“若我在這里待上三年,也變得那樣土氣,回了京城后。一定會被人笑死的!我寧可一頭撞死了,也不能忍受這種恥辱!”于是一聽說市面上來了京中最新流行的衣料,她就立刻拉著青云出門了。
青云對此有些啼笑皆非,在馬車上,她勸周楠:“流行的東西都只是曇花一現罷了,現在會在錦東城里叫賣的所謂最新款衣料,只怕在京城里已經過氣了,買了跟沒買都沒啥區別。想要永遠不落伍。那就只穿經典款,不跟流行,不然有多少錢也禁不住折騰!你要回京。恐怕要到三年后,現在急什么?”
周楠卻早已被街道兩旁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了注意力,笑說:“沒關心。就當是散心嘛,咱們逛一逛好啦!”
青云無奈地依了,事實上,她本人也有些蠢蠢欲動,馬上就要入冬了,要預備過年的新衣,她現在手頭有錢,也想給自己弄點好東西呢。
她們這回來的市集,離府衙不遠,與姜鋒舊居離得更近,本來就是一處專為中上層居民服務的商業中心,顧客與店家們大都彼此熟識,有什么矛盾也有人居中說和,因此一向比較安靜平和。只是最近來了不少老兵和他們的家屬,他們與本地人素不相識,彼此間也有不少人結下了小仇小怨,一旦匯集到一個地方采買物品,就總要生出點事來,有時為了爭一樣東西,便忍不住要起些口角,鬧得這處市集一天比一天熱鬧了。
青云與周楠帶著丫頭婆子,駕了馬車前來,在市集入口處就被堵住了。無他,來的人太多,基本所有人都是駕車來的,錦東城的道路修建時并沒有預料到會有這么多人口涌入,稍嫌有些窄了,許多人只好棄車步行。青云見狀就勸周楠也下車步行,反正商店就在前頭,戴了紗笠遮住臉,有這么多下人陪著,也沒什么好怕的。
婆子一聽就想勸周楠回頭,周楠怎么可能答應?立刻就戴了紗笠跳下車去,比青云還要心急。婆子無法,只好囑咐了車夫半日,便帶著丫頭們跟上去了。
周楠今日逛興格外濃,每一家店都要進去看上半日,每一種料子都要挑上一盞茶功夫,青云都逛得累了,她還興致勃勃的,甚至小聲跟青云說:“這里比清河縣要繁華些,差不多可以跟淮城西市比了,只是在淮城時,我沒法親自去逛,如今總算得償所愿,果然比在家里等人上門強!”
青云暗暗好笑,道:“那是當然了,買東西,當然是親手摸到實物,親眼對比不同貨物之間的優異,然后才決定要不要買比較好。等人送貨上門去挑,你咋知道人家是不是開了高價?你是不是被人當成肥羊宰了?”
周楠瞪她一眼,又拉過一匹淡青色的紗羅:“這個雨過天青的顏色好不好?夏天里做成褙子,配碧色或月白色的裙子,一看就覺得清爽!”
青云歪頭看了看:“好是挺好的,但現在天都涼了,還買什么紗料呀?再過幾日,怕是連夾衣都穿不住了,要換成薄棉襖。”
周楠瞥她,又拉過另一匹青蓮色的呢料:“這個如何?這是多羅呢的料子,聽說自海外而來,前幾年在京城里倒也時興過一陣子,后來雖說穿的人少了,但只要顏色配得好,也不至于被人說土氣。”
青云無可無不可地:“這料子倒還算厚實。那個是什么?”她拉過一塊厚厚的料子,表面上毛絨絨的,有點象是羊皮。
周楠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羊剪絨。就是把羊皮上頭毛一刀煎了,剩下一點毛絨頭,摸起來十分平滑,再染了色,做衣裳穿是極好的,比棉襖要暖和。只是這個色染得不好。有些深淺不一,該不會是染壞了吧?”她瞪向店家:“難道你這東西是因為染壞了,才會丟到這兒來賣的?!”
店家額頭都冒汗了:“小店怎么敢?這都是上好的貨,供貨的貨商怎么說,小店就怎么賣。當真不是故意染壞的!”
這分明就承認了是處理品!周楠柳眉一豎就要發作,青云便勸住她:“行啦,真要象你說的那樣。這是好東西,哪里還能輪到錦東賣?肯定是在京城或是大府大城里賣不掉了,才會運過來的。價錢這么高,又不好看,咱們還是看別的吧!”
周楠神色緩和了些,又冷冷地命令店家:“還有什么好料子,都拿出來吧,別把這種別人不要的貨色拿出來搪塞!”
店家戰戰兢兢地去了。他認得周楠身后站的婆子,知道這是位官家千金,絕不敢得罪的。不一會兒。他便捧了兩匹大紅料子出來,周楠一摸,才覺得滿意了:“這是大紅猩猩氈。品色不算一等,但也還過得去,冬天用來做斗篷是極好的,我已經有一件了,倒是缺個觀音兜,正好扯幾尺回去。”又問青云:“你要不要買些?你總是穿青呀藍的,總沒件大紅衣裳,小小年紀,做什么打扮得這樣素?頭上也只戴些絹花,金呀寶的連一件都沒有!”
青云不由失笑:“算了,我不習慣穿得這么紅,也不愛往頭上插金銀財寶,再說……”她有些遲疑,“猩猩氈的意思,是不是用猩猩血染紅的?那穿在身上不是很別扭嗎?”
周楠忍不住笑了:“今兒幸好只有我在,當著別人的面可別鬧笑話。誰家真拿猩猩血來染衣料?不過是這么一說罷了。”她非常干脆地替青云做了主,命店家剪了十尺回去,還小聲對青云道:“你不定什么時候就要進京去的,不先做好幾身象樣的衣裳,到了那個地兒,一定會被人挑剔笑話!你也不必舍不得,今兒我就做主了,買幾樣好料子送你,回頭再叫我家針線上人給你做成衣裳,就當是送你的新年禮物,你若是拒絕,可就是不拿我當姐妹了!”
青云心下感動,拉過她的手:“周姐姐……”
周楠抿嘴笑了笑,就順勢拉著她的手出門:“我方才瞧見那邊有家銀樓,咱們過去逛逛,你也該添幾樣好點兒的首飾了……”身后婆子丫頭急急忙忙抱著衣料跟上。
青云賠著周楠足足逛了半日,腳都要軟了,才讓周楠滿意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心想當初在荒原上快馬跑了兩三個小時,也不如今天這半日辛苦。在現代時,她還以為自己已經是購物達人了,沒想到古代女子也不輸她。
周康與劉謝近來公務繁忙,午飯常常由家人送到前衙去,因此兩個女孩子也不急著回家,見街口新開了一家飯莊,還有二樓雅間,似乎挺別致,便帶著一群隨從,抱著無數新買到的商品涌入了人家的店中。店小二見了這架勢,差點兒嚇了一跳,呆呆地站在那里沒反應,結果被掌柜的狠狠敲了一記腦袋,方才轉了笑臉,與掌柜的一起無比殷勤地招呼起貴客來。
她們挑了二樓一處臨街的雅間,地方很寬敞,可以擺下兩桌,但兩個女孩子卻只開了一張桌子,下人們在樓下另開兩席,留了兩個周家的小丫頭在門外聽候吩咐。她們也不趕時間,就讓店家細細做幾樣好菜,兩人一邊看著街景,一邊慢慢喝著茶,聊著天,很是愜意。
青云往街上無意識地掃視著,忽然看見曹玦明走出了一家店,往東頭去了,身后并沒有跟著人,手里倒是拿著一包東西,再看那家店的牌匾,似乎是賣藥材的。她想起曹玦明曾經說過,他已經收夠的藥材,可以回家鄉去了,但最近卻似乎不再提起這一樁。也許他心里還不能接受她那日的提議,但她有信心,一定能扭轉他的看法!
周楠湊了過來:“看什么呢?這般專注?”
青云收回視線,沖她一笑:“沒什么,剛才看見曹大哥走過去了。”
周楠取笑她:“那人也算是常見的,用得著看得那么專心么?難不成……是某人動春心了?”
這本是閨閣間慣用取笑人的話,周楠也沒有真的這么想,但青云卻大大方方地沖她笑了笑,道:“我是動春心了,這人不錯,就是有些死腦筋,不知幾時才能轉過彎來!”
周楠頓時愣住了:“你是說笑的吧?你不會真的……”
青云喝了口茶,抿嘴笑而不語。
周楠皺起了眉頭:“別鬧了,他雖然人品不錯,出身也還可以,若你真是劉叔的女兒,倒與他是良配,但你馬上就要重回宗室,他的身份就差得太遠了。饒你再不受看重,皇上和宗人府也不會答應的!”
青云卻道:“怕什么?現在不是證據都丟了嗎?我還做哪門子的宗室女?就算真做了,也不代表我就不能嫁給他。他這樣的好人不要,我難道嫁給那些表面上一本正經,實際上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貨色嗎?我又不傻!”
周楠眉頭皺得快要夾死蚊子了,青云說的固然有些道理,但世間之事,并不是她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周楠正想再勸青云幾句,忽然聽得青云說:“那個是什么人呀?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但帶著這么多兵馬進城,又不象是個官,是不是太囂張了點?”
周楠一怔,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又一次呆住了。
那人……那人分明是楚王世子呀!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