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完全不知道那兩名船工的行動,隨著船慢慢靠岸,她正跟老侍衛商量要如何用盡可能委婉而清晰明了的方式,將事情真相告訴船老大,讓他配合他們的安排,誰知岸上忽然就來了一大群官差,將整個碼頭封鎖起來,并且迅速排查了不相干的船,只把他們所坐的這一艘與其他人隔絕開來。
然后又來了一名地方官員,看穿戴打扮應該是個縣丞,他指揮著官差們攔住船上的人可以上岸的所有路線,大聲喝令船工們將船駛向他指定的位置。青云在甲板上一看這動靜,就知道定是船上有天花病人的消息走漏了,接著就遠遠看見那兩名船工在人群中躲躲閃閃,望見自己,臉立刻就紅了,愧疚地低下頭去。她心中暗嘆一聲,心中也不怪他們,只是期盼他們不僅僅是向官府報告天花病人的存在,也別忘了她托付的事才好。
船老大這會子才知道自己載了什么樣的客人,頓時后悔得捶胸頓足。本來他接了喬致和這單買賣,既是個體面的官,出手又大方,還不會惹出什么麻煩,偏他貪圖楚王世子給的三倍報酬,臨時變了卦,結果如今錢雖然到了手,小命卻隨時都要玩完。他當即就坐倒在甲板上大哭起來。
那縣丞卻不耐煩等他哭完,在岸上就大聲喝令船工們行動了。其他船工們見船老大靠不住,只能照縣丞的指示行事,將船駛離了碼頭,沿江而下,停靠在一里半外的一處無人灘涂地邊上。此處距離最近的民居半里開外,算是個避人的所在,周圍頂多就是有魚和一些水鳥。本地官府的人早就商量過了,讓天花病人以及其他有可能沾染病氣者在此診治,不得與本地民眾接觸,一應食水用具。都有官府派人送去,大夫也由官府指派前往,除非所有感染天花的病人痊愈,又或者所有人都死光,不許任何人離開,也不許任何人靠近。
船剛停好不久。官府就讓人用車送來了食水,只是停放在岸邊,人轉頭就走,讓船上的人自行去取。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來了一車干凈的粗布衣裳與被鋪。并柴薪火油等物,車上還有一張紙,寫著讓船上的人把衣服換了。舊衣就地焚毀,病人用過的物件也不例外。
這跟青云原本的設想差不多,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還勸說石明朗等人照辦。只是地方官員遲遲沒有派人與船上的人進行正面接觸,老侍衛等人都有些心急。哪怕是要滯留此處,他們也希望能給京城中還在等消息的皇帝捎個信。可這種事又不能隨便嚷嚷,本地官府不派個有點份量的人來,叫他們如何說?
楚王世子身邊的兩名繡帶親衛就更著急了。因為本地官府的人只讓他們把病人的物件焚毀,又困住他們不許走,卻遲遲沒有派大夫前來診病。他們素來愛多心。忍不住懷疑地方官員是打算將他們活活圍困到死,然后一把火燒了干凈,那就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人將天花傳播開來了。
他們兩人暗地里商量了。打算等天黑后就悄悄護送楚王世子離開。就算要自我隔絕開來治病,楚王府也有的是地方,有的是好大夫。堂堂楚王世子,離皇儲之位僅一步之遙的貴公子,怎能無聲無息地被當成瘟疫般死在這種鄉下地方?
還好這回楚王世子神智尚算清楚,及時制止了他們,只皺著眉頭道:“別胡亂行事,讓皇上知道,不免怪我御下無方,禍延百姓。且看看再說……”兩人只好不甘不愿地答應了,但有言在先:“世子安危要緊,若地方上派來的大夫無能,又或是世子病情遲遲不見起色,我們便是拼死也要將您送回京城!若日后皇上怪罪,我們以命相抵就是!”
楚王世子靠著馬車壁艱難地喘著氣,沒有說什么,青云在不遠處聽得分明,冷笑了一聲。她笑的是兩名親衛的說辭,但對楚王世子尚存的理智還有幾分贊賞,對他稍稍有些改觀。
楚王世子卻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只是聽見了她的冷哼,以為她是在嘲諷自己。他眼皮子動了動,沒有睜開,心底卻有些難過。
他雖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魯莽了,但自問一路下來還算謹慎,不曾與其他外人有過接觸,也沒有將天花傳染給任何人,這個妹妹為何要有如此深的怨言呢?他與她畢竟做過三年兄妹,一直以來也都真心相待,莫非是她對他還有什么誤會?是其他人沒有說清楚么?是了,事關皇家秘辛,他們也未必曉得,只可惜眼下不是說這些事的好時機,等他的病情有了好轉,他一定……
青云此時完全沒有閑心去多想自己跟楚王世子的關系,她正在甲板上往遠處眺望,跟老侍衛他們一起心急地等待著地方官府派來的大夫。過了小半天,兩個繡帶親衛都等得不耐煩了,岸上才出現了一個背著藥箱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官差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頭地往船的方向走來。船上有船工認出他是本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坐堂郎中,跟同伴們一說,眾人都歡呼起來。
但等到這位郎中走近了,他們才發現他哭喪著個臉,仿佛要來赴死般。他剛走到離船還有兩三丈的地方,遠處就傳來一聲慘烈的哭嚎,卻是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手里再牽著另一個大點兒的孩子,大哭著一邊叫那郎中一邊追上來喊:“相公!別去!別丟下我和孩子們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么辦哪?!”那郎中頓時淚如雨下,把藥箱一扔,就跑了回去,與妻兒抱成一團哭。與他同行的官差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聽得那郎中的妻子帶著孩子向他一跪,再說了幾句話,他就無奈地嘆了口氣,任由他們一家子帶著孩子回去了。
青云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什么意思?這郎中回去了?不來治病了?可以這樣的嗎?要是不愿意,一開始就別來呀!
船老大與船工們心都涼了,只覺得自己好生冤枉,船工們更是圍著船老大罵,怪他貪圖錢財,把大家送上了死路。有人感嘆逃走的那兩個好運道,但更多的人是罵他倆自私自利,沒把真話告訴大家不說,還私下逃了。若他們事先打了招呼,大家一塊兒逃走,這會子也就不必被困在此處等死了。
青云聽得無語。懶得理會他們,徑自朝岸上大喊:“那位官差大哥,要是那郎中不來了,就找別人呀!這里病人還等著呢!”
那官差愣了愣,苦笑著說:“這位姑娘。不是我不去找郎中,實在是沒人敢來呀!大家都怕天花呢!”
青云又大聲嚷:“從錦城回京探親的一位喬大人,他過江了沒有?他隨行的人里就有大夫。你去問問看!”
那官差聽說是官員身邊的人,竟連連擺手:“姑娘,這是要送命的差使,我們可不敢招惹別的官。你們等著吧,我再去問問,興許有路過的游方郎中愿意看在賞錢份上過來瞧一瞧。”
青云快要吐血了,游方郎中?還是看在賞錢的份上才來的?這種人信得過嗎?她還是更加信任曹玦明的醫術。不過她心中也有些猶豫,正如這官差所言。天花太危險了,曹玦明即使知道,又是否愿意來呢?現代社會已經沒有了天花。她只從書本或影視節目上知道這種傳染病的可怕之處,其實內心并不十分畏懼它,也許是她的想法太過樂觀了。天花在這個年代,威力不亞于在現代社會的影響,如果換了是她處在曹玦明的位置上,明知道有個重癥患者在船上,自己還會主動往船上送嗎?
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位官差大哥倒是個實誠人,說了會去找別人,還真讓他找到一個。那人是個四五十歲的游方郎中,打著個“藥到病除、妙手回春”的布幌子,背著個大大的藥葫蘆,搖著個銅鈴,留著山羊胡子,還真帶點兒仙風道骨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地在官差大哥的陪伴下來到灘涂地,然后施施然地與后者告別,獨個兒上了船,往甲板上一站,就撫了撫胡子,很有高人范兒地說一句:“病人在何處呀?”
老侍衛與兩名繡帶親衛都對他是否有真本事抱著懷疑態度,沒有應聲,石明朗倒是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大夫您請這邊走,我們世……公子爺在船尾呢,只要您能治好公子爺的病,診金一定會讓您滿意的!”
那游方郎中不緊不慢地“唔”了一聲,跟在他身后走向船尾的馬車處,忽然猶豫了一下。一名繡帶親衛掀起了車簾子,小聲對車中人道:“世子爺,大夫來了。”楚王世子輕輕應了一聲,半睜開了眼,轉頭望出來。
誰知那游方郎中本來是一臉高人樣兒,剛一看見楚王世子的臉,就立刻唬了一跳:“怎么這樣大了?這么大的人還出花兒?”
青云聽出不對勁兒:“大夫,誰告訴你病人是出花兒了?他這是出天花了!你到底會不會治啊?”
“天花?!”那游方郎中頓時嚇了個半死,“我不知道啊……不是出花兒么?會過人的……”一個親衛一把揪住他衣領:“我不管你之前聽到的是出花還是天花,總之你上了船,就得給我們爺治病!若是不會治,趁早給我滾!”
“會治……會治……”游方郎中忙不迭道,“我見過人出花兒,也見過人出天花,真的,真的……”話雖如此,但他看到楚王世子臉上那幾個小水皰時,還是忍不住打起了擺子,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后者的腕上把脈,腦門上都冒出汗來了,那手指尖兒還沒挨上楚王世子的手腕,最后還是一名繡帶親衛將握住他的手按上去,他才哭喪著臉般正經把起脈來。
才摸了一小會兒,這游方郎中就跳開了:“了不得,不中用了,趁早準備后事吧!”兩名繡帶親衛頓時大怒:“少胡說!我們爺好著呢!不過是高燒不退罷了!”
“這會子只是高燒不退,等燒過一兩天,這人就不成了,除非你們有法子讓他退燒。”游方郎中趁眾人發愣,慌慌張張地跑下船去,連鞋掉了一只也沒顧上,上岸后還罵那官差:“怎么不早說清楚是天花病人?!”那官差哂道:“我們說得清清楚楚,是你沒聽清楚吧?”又要押著他到附近的無人小屋里沐浴更衣,順便把他曾經帶上船的東西燒了,原因是接觸過天花病人。那游方郎中叫得如同殺豬般,但還是被硬扯著去了。
船上的人又再度陷入失望與絕望中。老侍衛握拳猛擊大腿:“這樣下去不行!哪怕是死,也要把消息想法子稟報皇上知道!”石明朗則建議:“不如跟那官差說了,直接請縣令過來說話吧?咱們都是官身,隨便一個人出面,只說是有軍情上報,寫個密折讓本地縣令送上京去。我聽說過這兒的縣令姓名,原也是個靠得住的。”老侍衛沒有否決,反而開始思考起事情的可行性了。
楚王府的兩名親衛索性替楚王世子圍上了連帽斗篷,其中一人去牽馬,另一人拔刀:“殺也要殺過去!我就不信,區區幾個官差,還能奈何得了我?當年我在西北殺敵的時候,一人就能干翻他二三十個!只要能護住世子,管他來的是官差還是什么人,我都一刀解決了!”
青云皺眉道:“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對著自己國家的百姓動刀子,也有臉說自己是軍人?”
那親衛冷聲道:“他們敬你是貴人,才對你忍讓三分,但在我們眼里,你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說什么大話?!我們在邊疆殺敵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里呢!”
青云冷笑:“這算是倚老賣老嗎?你怎么不對著自己的主子說這話?難道他就上過邊疆殺敵?無論我的身份是什么,道理就是道理。剛剛你們世子爺難道沒說過不許你們擅自行動嗎?也對,你們比他聰明多了,他不許你們干的事,只要你們覺得應該干,就算違反了他的意思,也要硬來,是不是?天大地大,都不如你們的忠心大!哪怕你們世子將來不得好死,錯的也不是你們,而是天地了!”
“你……”那親衛怒瞪青云,青云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不但瞪,還大聲叫楚王世子:“你要是清醒的,就管一管你手下的狗,別讓他們亂吠!”
楚王世子睜開了一絲眼皮,瞥了瞥身邊的親衛,后者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圈都紅了:“世子爺,您的病情不能再耽擱了呀!若您日后怪罪,屬下不要這條命就是!”
青云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忽然聽得石明朗大叫:“又來人了!”她忙跑到船頭往岸上望去,這一望,就輪到她眼圈紅了。
正背著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灘涂地走來的,不是曹玦明又是誰?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