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其實是今天早上才進京的,只比周康一行人早了不到兩個時辰。青云一大早得了消息就出城等候周康劉謝等人,自然不知道這個消息。
事實上,周老太太帶著兩個庶出的孫子、孫女早有前兩日就到了京郊,卻沒有直接進城去周家宅子,反而在離城四、五里外的一個小鎮子上停留,然后暗中派家人接觸周宅中的老仆,打聽到兒子周康回京的確切日期,就趕在今日一大早敲響了周家大門。
周老太太這古怪的行徑,其實是沖兒媳周王氏去的,切切實實地打了后者一個措手不及。前一刻,周王氏還在跟母親與嫂子商議,該用什么哀兵手段說動丈夫心軟,還要讓女兒重新站回她們這邊,為她們說情,后一刻,周老太太就到了,有婆婆在,她甚至連中饋權利都未必能保住,當務之急是先避免婆婆將她娘家人趕走,其他的反倒成了次要的。
周康到家門口時,周老太太親自帶著庶孫庶孫女站在前院相迎,周王氏也只好拉上長子跟在她身邊,王老太太與其長子王慶堂之妻王大太太鄧氏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而迎接的過程從頭到尾都由周老太太主導了,周王氏只能勉強插上一兩句套話,連哭一下委屈都沒時間哭,唯有暫且將所有計劃押后。
周康對老母非常敬重,對兩個長年不見的兒女也頗為慈愛,但對妻子和長子則始終淡淡的。周棣看得心酸不已,心知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傷了父親的心,只怕難以回轉了,唯有將目光放在同胞妹妹周楠身上。周楠見兄長可憐,心就軟了,猶豫了一下,便小聲對周康說了幾句話。周康聽了后,看了看她。又再看了長子一眼,沒有露出笑容,卻也問起了他這幾年的功課。
周棣頓時露出了驚喜之色,忙一一回答了。但這兩年他在功課上頭實在乏善可陳,丟了功名,前途無亮。讀書讀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連母親周王氏也認為他應該把精力放在料理家業,以及結交朋友爭取侍衛職位上頭,他除了一手字還沒丟下外,其他課業上仍舊是當年十五、六歲時的水平。只怕連庶弟周槐,在課業上都要比他強些。
周康對此嗤之以鼻:“荒謬!讀書是為了明理。為了增長自己的學識,難道只因為不能考科舉,就不必讀書了么?我們周家何時有過如此功利的陋習?!”
周棣尷尬地偷偷看了母親一眼。周王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里又生出了怨恨。她覺得這是丈夫公然打她的臉,故意要當著所有人的面給她難堪來著。不過眼下她還要靠丈夫去達成自己的目的,便強忍下這口氣,干笑著道:“棣兒原也想多讀些書來著,只是沒有先生愿意教他,倒是有幾個朋友,建議他練武。等把身后練好了,日后也能謀個侍衛差事做做。若有幸能在御前侍候,比科舉取士還要體面呢!”
周康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已經懶得多說什么了。勛貴與士林,壓根兒就是兩個圈子,勛貴出身的妻子。只怕永遠也看不清什么樣的前途才是真正的體面。
不過他懶得說話,不代表周老太太也愿意放過教訓兒媳婦的機會:“真是可笑!我知道你是勛貴人家出身,還是個庶女,但想著大家子該有的教養應該不會差,有嫡母教養著,庶女也不會沒有見識才是。沒想到你從前年輕時還好,只是人品差些,規矩上還算明白,誰知如今年紀一大,見識就越發淺了,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棣哥兒又不是正經學武出身的,身體一向弱,叫他去練武,能練出什么來?人家勛貴武將人家的子弟補侍衛缺,那是仗著好家世!本身也有本領。棣哥兒有什么?咱們家世代書香,子孫就沒有不讀書的,讀書科舉才是正道!沒有功名在身,便是封了侯,也不是正道,你居然還說做侍衛遠比科舉取士體面?出了門可別跟人說你是我們周家的媳婦,我們周家丟不起這個臉!”
周棣一路聽,一路頭就低下去。他早就后悔了,當年一念之差,以至于功名被革,前途盡毀,連父子情份都沒了,若世上有后悔藥吃,他絕對會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吃下去的!
周王氏卻被說得羞惱不已,忍不住道:“媳婦如何不知道科舉取士體面?可棣兒的秀才功名已被革了,能有什么辦法?除非老爺想個法子,跟皇上說說情,把棣兒的功名還回來,那還罷了。否則他繼續讀書,也是白搭,還不如走侍衛的路子呢!武藝差些又如何?京城里那么多侍衛、御衛,難道個個都是高手不成?”
周康盯了她一眼:“你怎么跟母親說話的?母親好意教導你,你竟如此無禮不成?!”
周王氏一窒,知道自己一時激憤漏了陷,只能強忍住怒氣,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去:“我……我……我只是心疼兒子,一時急躁……”咬咬唇,向周老太太屈膝拜了下去:“媳婦兒莽撞了,婆婆別見怪。”
周老太太只用眼尾掃了她一眼,便對兒子說:“自從那年你遭了官司,母親心里就說不出的后悔,早知道你這個媳婦是這種人,母親絕不會讓你娶她的!你也太過心軟了,當年就該將她休掉,留著她做什么?!”
留著周王氏,自然是為了女兒。不過周康心知母親大概不會把周楠的事太過放在心上,周老太太養大了庶出的孫子孫女,他們的生母又曾是她身邊得用的大丫環,心早已偏了,對嫡出的孫女不過是平平罷了。方才周楠向她見禮,她的態度就一點兒都不熱切。
因此周康只是微微笑了笑,安撫了母親幾句,等她消了氣,又讓一對庶出兒女扶她回后院安置,說:“等兒子梳洗過,再去給母親請安。”周老太太一大早就起來趕路,也有些累了,見兒子對媳婦不假辭色,也放了心。微笑著帶上庶孫庶出女回了院子。
等前院只剩下周康、周王氏與周棣、周楠兄妹,前者才重新轉向長子:“不能從科舉入仕,也未必只能走武職的路子。你隨我去過清河,也認識你劉謝叔叔,他便是以舉人之身為吏,再晉為主簿。然后升到錦東府經歷任上的,如今任期滿了,還會再升。雖說日后做不了高官,卻也能正正經經為官作宦,哪里不體面了?”
周棣呆了一呆。沒想到父親居然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細心一想,還真有些道理。若是在從前。他是絕對瞧不起那些小吏的,即使有望升遷,也只能一輩子做佐貳官,行輔佐之職,叫人瞧不起,最多做到四品、五品,也就到頂了,入中樞完全是妄想。但話又說回來了。有幾個科舉出身的官兒能升到四品、五品以上呢?雖然侍衛也是一條好路子,但他畢竟身體弱,武藝也是這幾年才開始學習的。壓根兒就達不到人家的錄取標準,想走關系又走不動,若是勉強到個偏僻衙門里做了武職。也出不了頭,還又苦又累的,那是何苦來?
周棣開始認真思考起父親的建議來。周康見了他的表情,心中多少有些寬慰之意,無論過去對這個兒子有多么失望,父子骨肉相連,做父親的絕不會希望兒子一輩子都沒有出息的。他還給兒子提了個建議:“你劉叔跟我一道回來了,要在咱們家住兩日,就在后頭呢,你得了空,多向他請教。別以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他好歹也是中過舉人的人,論學問,你未必及得上他!”
周棣老老實實答應下來。周王氏見狀倒是松了口氣。她原本也看不起劉謝,畢竟在她印象中,劉謝就是她丈夫身邊的小吏而已,能升職也是靠了丈夫提攜,不過如今她正要求表情,也顧不上那么多,當即便熱情地表示要好好招待劉謝了。想起方才在大門口一瞥而見的情形,她還問:“劉經歷家的那個青姐兒不來咱們家住么?方才在門口還瞧見她了,怎么坐車走了呢?”
問完了,她又忍不住帶著幾分酸意再道:“劉經歷在錦東做了幾年官,似乎也發達起來了,一個干女兒,竟也打扮得跟大家閨秀似的,身上穿的料子、頭上戴的首飾,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來的,連坐的馬車也比咱們家的華麗些,膽子也太大了!老爺可要多勸勸劉經歷,行事謹慎些才是,別拿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到頭來還要連累老爺。”
周康沒好氣地道:“老劉清廉著呢,你休要胡說。我瞧他比你娘家人手腳干凈多了,怎么也不見你當年勸一勸你父親兄弟?!”
周楠也不想繼續讓母親誤會青云,忙告訴她:“母親下回見了青姐兒,別再這么叫她了。她如今是溫郡王府的清河縣主,原是自小與家里人失散了,前些年宮里查到她的下落,便派人去錦東接了她回京城。如今她就在溫郡王府里住著,是聽說父親與女兒要回來了,才特地趕到城門外迎接的。”
周王氏聽得目瞪口呆:“竟然是位縣主?!小時候倒沒瞧出她有這富貴相!”但既然青云是縣主而不是村姑,她立馬就改了態度:“畢竟是故人,她又這般熱心,親自去城外迎你們,怎么不把她請到家里來坐坐,喝杯茶,說幾句話?反而讓人在大門前走了,別叫人怪我們家失禮。”
周楠道:“母親不必擔心,原是她今兒有事,說是三月三宮里要過節,太后一早就說了要她進宮去的,她為了接我們,差點兒誤了時辰呢。橫豎咱們家在京里住著,總有見面的時候,也不必趕在這一時半會兒的。”
周王氏忙問:“怎么?太后還特地要她進宮去過節?我聽說溫郡王府早就斷了嗣,十幾年前就沒落了,雖說前些日子有傳言,說要過繼平郡王府的孩子,如今正請宗室里的幾位老王爺、老王妃做主呢,沒想到太后對他家的女兒如此看得起。”
周楠淡淡一笑:“清河縣主之母溫郡王妃,乃是姜家女,與太后是堂姐妹,因此太后對她格外看顧些。”
太后與楚王太妃還是親姐妹呢,怎么不見她對楚郡王府看顧些?前些日子還貶了楚郡王同胞妹妹的封號,甚至直指對方不是太妃嫡出呢。
周王氏在心里嘀咕著,卻沒敢說出來,只是暗暗思索著青云讓她意外的身份家世是否能給周、王兩家帶來利益。等將丈夫女兒安頓好了,她借口要去準備午飯,沒跟周康一道去給婆母請安,反而轉去了周宅西北角上的一個小院,王家老太太和王大太太帶著兒子們就住在那里。
周王氏先讓他們安下心,說:“婆婆并沒有提起要你們搬出去的事,想來兩家還是姻親,她若真的連親家臉面都不顧了,老爺也不會容許的。老爺如今最疼楠兒,定不會對我如何,母親與嫂嫂只管放心。”
王老太太安心之余,也嘆了口氣:“風水輪流轉,當年周家的老婆子到了我跟前,只有巴結討好的份,我是見周康有前途,侯爺又發了話,才答應將你嫁給他的,不曾想那老婆子這般無情!”
王大太太則問:“姑太太可跟姑老爺提起咱們家爵位的事了?那王慶河一家著實可惡!見我們家失了爵位,便故意折騰我們,這般無德無行,已經不配襲爵了!如今先帝過世也有三年,新君登基,朝中有不少是后來才提拔起來的新人,從前與我們家作對的,或是與王慶河交好的,大多已失了勢。這正是我們家的機會!姑老爺既然立了那樣的大功,連封侯都有望了,還不能為我們家說說情么?”
周王氏忙道:“方才忙著說話,還沒來得及提這事兒呢。況且婆婆和楠兒她們都在,萬一被駁回來,日后想要再提就不好辦了。”
王大太太稍稍有些不滿:“這也罷了,姑太太可千萬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才好。”
周王氏只覺得嫂子的話有些刺耳,心中有氣,也不理她,徑自將青云的事跟王老太太說了,道:“這位清河縣主從前在清河時,倒與我們家有些來往,我瞧她跟楠兒頗為交好,又得太后寵愛,若能交好這位縣主,說不定能見到太后呢!太后的性情為人,我們久在京中,心里都有數的,若是能投了太后的緣,還怕爵位拿不回來么?”
王老太太頗為意動,還問:“這位清河縣主的年紀,跟我們路達差不多大吧?”
王大太太頓時眼中一亮,也雙眼充滿了迫切地盯著周王氏看。周王氏訕訕地:“母親,嫂子,溫郡王府雖說不如往昔了,但畢竟是郡王府,縣主又得太后寵愛……”王家還是虞山侯時,還有希望肖想一下宗室貴女,現在?那怎么可能?!只怕周棣都要比王路達更有希望!
王大太太明白小姑的意思,心里又覺不滿了,只是沒說出口,反而問她:“宗室貴女我們家自然是不敢高攀的,只是前兒我提的那件事,你到底想得如何了?楠兒年紀大了,再不嫁人就要成老姑娘了,她與我們路達也算是青梅竹馬,親上加親,豈不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