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時安靜得有些詭異。
周楠心中難堪之余,早已沒了勇氣去為自己的家人做任何辯解了。她認識青云多年,知道青云會當面讓人下不來臺,就已經是很生氣的意思了。雖然青云不在乎身份之別,對她仍象過去一樣親切,卻不代表她就真的能安心將青云繼續視作小官吏家的干女兒,或是同輩相交的閨中蜜友,無視事實黑白,隨便沖朋友發火。
周王氏更不會說什么,她正在心里暗爽呢,一向看她不順眼的婆母和一向她看不順眼的庶女被當眾打臉什么的真是太讓人心情愉快了!偏偏青云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周老太太和周櫻也沒法說什么,人家是深受太后寵愛的宗室貴女,就算被人宣揚不敬老不守禮之類的壞名聲,又能有多少影響呢?況且周老太太和周櫻還未必有本事宣揚得出去。周王氏一時高興了,也就忘記了自己其實也是被打臉的對象,反而越看青云越順眼,越發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抱緊這條大腿不放了。
周老太太過了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板著臉道:“請恕老身失禮了,原以為縣主與老身的孫女平輩論交,又對犬子頗為敬重,還以為縣主會對朋友家的長輩也會有幾分敬意,卻忘了身份有別,縣主地位尊貴,自是不能與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兒相比的。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兒,講究的是禮數教養,但在皇家,在宗室里,講究的是身份之別,禮數什么的反倒在其次了!”
周老太太這話還是帶了幾分怨氣的,不過青云卻不會在這時候退讓,反而露出一種“孺子可教”的神色:“周老太太不愧是周大人的母親。這話說得很是明白。說真的,我雖然不是在京城長大,但規矩什么的也不是不清楚。我從來就沒聽說過有哪家女眷強迫客人帶自家庶女出門的,這種事總要你情我愿才好,只因為客人不愿意,就上綱上線到什么禮數、教養的地步,也未免太沒有禮數,太沒有教養了!我自打回到家,教養我的除了我的祖母,就是太后娘娘。難不成周老太太覺得這兩位長者也沒有禮數,沒有教養嗎?”
這回周老太太臉色都變了,什么怨氣都散得一干二凈。代之以恐懼和擔憂:“縣主恕罪,老身絕無此意!”她回頭看了庶孫女一眼,見她兩眼淚汪汪的模樣,我見猶憐,心里不禁一痛。黯然道:“櫻兒自幼陪伴在老身身邊,孝順懂事,只可惜是庶出,總被人挑剔。老身……其實只是希望她能有幸蒙太后青眼,夸獎兩句,日后也好說親罷了。”
周櫻淚花閃爍地低下了頭。似乎有幾分嬌羞與難過,事實上,當別人都看不見她的表情時。她眼中迅速閃過的,是不甘與忿恨的目光。
青云皺著眉頭看了看周老太太,又看了看周櫻,一旁的周王氏忍不住插嘴了:“縣主,我們家老太太只是一時糊涂了。周櫻不過是一介庶女。哪里有那福氣見太后呀?沒得折了她的福!時候不早了,縣主還是早些帶楠兒入宮吧。至于我……”她有些不甘心地頓了頓,“有縣主照應,楠兒自然是萬無一失的,我不跟著進宮,其實也沒什么……”
周老太太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周櫻暗暗握緊了拳頭。周王氏卻只是輕蔑地翹了翹嘴角,連眼神都沒分給她們一個。
青云沒顧上她們,她只看到角落里的周楠已經掉下眼淚來了,哪怕對方只是無聲無息地流淚,鼻頭發紅,嘴唇顫抖,看起來也比周櫻那淚眼汪汪的樣子更容易打動人。青云便不由得心一軟,心想周王氏就算了,但周老太太好歹也是周康的母親,周楠的祖母,就算看在他們父女的面上,自己也該多少口上留情的好。
于是她放緩了語氣,道:“周老太太的想法我知道了,不過您這么做可一點兒都不算高明。您要是真的有心,怎么也得先好言好語地說服了我,再提別的話。我還是頭一回見你的庶孫女呢,你就非要我帶上她,我怎能擔保她的教養為人?我帶人進宮,是要擔干系的!出了問題,我丟臉事小,周家能承擔得起觸怒貴人的責任嗎?還是您老人家覺得,無論什么人,都是想進宮就能進宮的?您今兒就算拿禮數壓制住我,逼著我帶上周櫻,那也沒用,反而是害了她。你既然希望她能討好太后,提高身價,就別得罪我,不然我在太后面前輕飄飄說一句,我很討厭周櫻。您覺得太后是聽我的呢,還是聽您和周櫻的?”
周老太太臉色變得更蒼白了,心中無比后悔。這么淺顯的道理,她明明應該早就明白的,怎么就一時糊涂了呢?只因為庶孫女哀求了幾句,她就心軟了,若是真的惹惱了這位縣主,別說進宮晉見貴人了,怕是名聲都能輕易毀了去!
她終究還是低下了頭,語帶哀求:“都是老身糊涂,做了錯事,求縣主恕罪!”
青云擺擺手:“我不是那么小氣的人,別的不說,只看在周楠姐姐的份上,也不會真把你們怎么樣呀。您老人家再怎么說也是她的祖母,我常聽她說起,您是位明事理的老人家,今天只不過是個意外。”
“是意外,是意外!”周老太太暗暗松了口氣,瞥向嫡孫女周楠的目光已經柔和了幾分,心想自己對這個孫女雖然冷淡了些,但她還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今后還是對她好一點吧。
周櫻暗暗用力扯著帕子,幾乎沒把帕子給撕破了。
周楠已經暗暗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勉強露出一個微笑來:“祖母,母親,時候不早了,是不是……”
周老太太與周王氏頓時不約而同地開口:“是不早了,快出門吧!”然后對視一眼,都有些忿忿地轉開了頭。周老太太板著臉道:“進了宮后,要謹言慎行,緊守禮數,不許丟了我們周家的臉!”周王氏則叮囑說:“見了太后,一定要多說點好話。討她老人家歡喜啊!”
周楠一時無言以對,看了看青云,青云輕咳一聲:“那啥……我們走吧。”便帶著周楠出門了。
屋里只剩下周老太太、周王氏與周櫻。前兩者開始了大眼瞪小眼的比拼,周櫻發覺祖母被青云嚇了一嚇,已經失了精氣神,臉上露出了倦意,不由得眉頭一皺,心想還是暫時退一步,日后再另想法子好了,卻瞥見門邊有人影。竟是周康,立刻條件反射地哭了出來,可憐兮兮地哽咽道:“母親別再生氣了。祖母怎么也是長輩,您不能這樣對她,都是女兒的錯,女兒……女兒日后絕不會再提隨縣主入宮的話了!女兒原沒有這福氣,只是縣主好意。祖母憐惜……”
“你當然沒有這福氣!”周王氏沒有發現周櫻話中的陷阱,“宮里是什么地方?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去的么?你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什么貨色!”她轉向周老太太,冷哼一聲:“婆婆也是的,怎么會犯了老糊涂?周櫻不過是個丫頭養的,您抬舉她,不是叫人笑話么?!”
“你說夠了沒有?!”周康怒道。“你就是這樣對婆母說話的?!”
周王氏見丈夫忽然出現,嚇了一跳,頓時白了臉。吱吱唔唔地說:“妾身……妾身不是那個意思,妾身只是……只是怕婆婆得罪了縣主……”
這回輪到周老太太冷哼了:“說得倒輕巧,難道你方才沒有頭一個逼著縣主帶你進宮?這會子裝什么沒事人兒?!”周櫻委屈的嚶嚶聲更響亮了。
周康閉了閉眼,無奈地道:“好了,母親。她素來是個沒規矩的,您就別與她一般見識了。沒得氣壞了身子。清河縣主心里明白著呢,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方才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您日后還是別再提這種事的好。楠兒與縣主親近,那是六、七年的交情,櫻兒莽莽撞撞地擠進去算什么?惹惱了人家,對櫻兒也沒有好處。”
周老太太有些不甘心地道:“我也是見縣主待你和楠兒都很和氣,禮數都是周到的,才以為她是個和善性子,愿意提攜我們櫻兒一把。我難道不知道櫻兒是庶出,身份低微么?只是可憐孩子罷了!”
周康卻勸她:“母親既然知道櫻兒是庶女,就讓她守庶女的本份,眼光別太高了,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懂事又品性好的孩子,讓櫻兒一輩子平平順順的,才是最好的安排。縣主再和氣,那也是宗室貴女,她待我們家客氣,是給我們家臉面,我們家卻不能犯了糊涂,忘了尊卑禮數。若是真惹惱了她,她在太后與皇上面前說兩句話,兒子的前程事小,只怕連槐兒都給耽誤了,櫻兒也要被貴人厭棄,從此找不到人家!”
周櫻已經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嚶嚶聲,周老太太也嚇了一跳:“不至于吧?你可是于國有功之臣,是要封侯的!皇上怎會這樣對你?!”
“母親快別再提這封侯的話了。”周康一臉正色,“兒子在錦東為官,為朝廷出力是應當應份的,不過是耍耍嘴皮子,怎敢提功勞二字?況且又不是兒子的首功。這都是那起子忌恨兒子、有心要給兒子編造一個‘狂妄’罪名的小人胡亂說的,當不得真。否則,兒子回京好些日子了,圣旨怎會一直沒有下來呢?”
周老太太立刻就想起了當年公公還在世時,也曾多次遭受政敵的攻訐,那罪名五花八門,叫人防不勝防,便信以為真了:“原來如此!也不知是何人這等狡詐陰恨,說得象真的似的,竟要害我們家!”立刻吩咐下去:“全家上下不許再提封侯二字了,若叫我聽見有誰說起,立刻打一百板子逐出門去!”
一百板子打下去,人都要沒命了,還要被趕出門,這無疑是要趕盡殺絕。周家的下人頓時被嚇破了膽,就算明知道周王氏愛聽這種話,也不敢再提起了。
周康又安撫了母親幾句話,便借口要出門訪友,很快拉著劉謝出了門。他早就聽說青云在自家大發神威的事了,只不過沒有趕過來插手,心里也完全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還覺得,如果青云這樣關系親近又可信任的人能敲醒老母親,讓她看清楚自家的地位處境,日后別被兩個孩子糊弄得做出傻事來,就是周家的幸事了,總比人人都礙著他老母親的長輩身份,不敢說實話,引得老人往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來得好。青云本身就有尊貴的身份,擺架子也是應該的,不擺架子是她厚道,但若讓外人知道周家人做出這種無視尊卑的事,那可就不僅僅是丟臉那么簡單了。
周王氏被丈夫忽視了個徹底,而她心頭最得意、最期盼之事又被丈夫與婆婆齊齊定義為禁忌,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郁悶。
她馬上去了嫡母與嫂嫂侄兒寄居的小院,把今天受的委屈說了一通,哽咽道:“老爺如今是越發不給我臉面了,若不是想著楠兒還未出嫁,興許早已休了我!”
王老太太與王大太太對視一眼,后者便安撫了小姑子兩句,然后有意無意地試探:“姑老爺說的話——封侯不是真的,只是流言,這……是真是假?”
周王氏沒聽出她話里的暗示,仍舊哽咽道:“我哪里知道?不過他說這話時,神色十分顏色,想來確實有幾分真……也罷,他們周家本就沒有封侯的福份,勛貴哪里是人人都能當得上的?他周康也不過是個小小的文官罷了!”
王老太太的臉板得更嚴肅了:“你這話在我們面前說說就好了,可別給他們周家的人聽見!你這笨丫頭,我前兒是怎么跟你說的?無論你心里有多惱恨你婆母,這面上的功夫總要做足了,不能叫人挑出錯來,否則你婆母在外人面前一說你的壞話,人家就都信了,完全不聽你的辯解,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哪怕是為了棣哥兒,你也該忍一時之氣才是!”
這話若換了別人說,周王氏一定會反駁回去,但出自王老太太之口,她卻只有低頭認錯的份。王老太太訓了她幾句,見她很順從,便說:“快回去吧,女婿才回京幾日,這人情走動肯定會很忙,你要多替他分分憂。我們這里沒什么事,你不必每日過來,多討女婿和你婆母的歡喜,只要你在周家站穩了腳跟,我們娘兒幾個才能有好日子過!”
周王氏老老實實地應下了,留下一小袋銀錁子——這是她好不容易從女兒進宮的裝備中克扣下來的,想著反正有青云幫忙打點——便離開了小院。
她前腳剛走,王大太太鄧氏后腳就沖到婆婆跟前:“母親,若是周康不能封侯,那我們路達也就沒必要娶周楠那個老姑娘了,您看這門婚事……”
王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急什么?再觀望些日子也不遲。橫豎如今成了老姑娘急著出嫁的是周楠,我們路達就算再大兩歲,也不愁娶不到媳婦。你放心,路達是我嫡長孫,我定會給他謀一樁好親事的!”
ps:忽然覺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