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其實只有四五分的酒意。
他喝了這么點酒,不至于失態此致。
他是被顧瑾之氣的。
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都愛仲鈞。
父皇愛他,母后愛他,小七也愛他。
母親雖然也愛皇帝,可是她的愛,分給了仲鈞。
而父皇和小七對仲鈞的愛,卻不肯分給皇帝。
明明是親兄弟,為什么皇帝想得到的愛,仲鈞都有,而且那么不可分割?
他拉著顧瑾之胳膊的瞬間,腦袋猛然一激:他這是在做什么?
他不需要這樣的。
他想和小七,相互尊重,相互愛慕,而不是這樣生氣發怒,叫她為難。
他的手,拉上了顧瑾之的胳膊,瞬間又松開了幾分。
顧瑾之隨著他的手,站起了身子。
她盯著皇帝看了一瞬,噗嗤笑道:“你想要我?你這是想強取豪奪嗎?堂堂一國之君,說出這般可笑之言,你為自己而感到羞恥嗎?”
皇帝猛然醒悟過來。
顧瑾之一直在刺激他。
她就是要他暴怒,讓他做出非理性的過激行為。
失控的皇帝是有過錯的。
太后也會對失控的皇帝失望透頂,站到仲鈞和顧瑾之那邊去。
他們的籌碼,就添加了一成。
皇帝的心,頓時就沉了沉。
他松開了顧瑾之的胳膊。
“小七,我們何必針鋒相對?”皇帝定住了心神。聲音緩和下來,“朕說喜歡你,絕非輕薄之言,朕是真心實語。”
“我不稀罕。”顧瑾之道,“你的真心,拿去喂狗。”
她見皇帝冷靜下來,就越說越過分。
她知道今日皇帝只是空嚇唬他們,不會真的拿顧瑾之如何。光天化日之下,又有這么多侍衛,皇帝是不會行輕薄之事。落人口實的。
他若是真想占了顧瑾之。不會在這等場合。
他還有顧忌。
背后還有太后……
顧瑾之的話,說得絕情又薄涼,沒有半點隱晦不明在里頭。
她就是不想做皇帝的女人。
皇帝似乎摸準了顧瑾之的脈。她話音一落,皇帝自己卻坐了出去。他沒有再生氣。
今日來這里。是給顧瑾之和朱仲鈞一個警告。
是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給仲鈞知道。讓仲鈞自己權衡利弊,做出選擇。他要讓仲鈞知道,他沒有任何資本跟皇帝抗衡。
為了個女人得罪皇帝。不值得。
況且皇帝得罪不起。
仲鈞的一切,都是皇帝給他的。他的爵位、他的封地、他的生活,甚至他的女人也是皇帝欽賜的。
皇帝想收回來,都是應該的。
倘若不明白這一點,一味愚昧想和皇帝爭,就是自尋死路。
這么簡單的目的,皇帝差點就辦復雜了。
“小七,咱們別一味說氣話。”皇帝勉強一笑。
顧瑾之的話,他雖然知道是惡意激怒,仍是聽進去了,有點心灰。
他知道顧瑾之不鐘情他,并非做作遮掩,她是真的不愛他啊。
知道實情,非常不甘心,又有點生氣。
“我說的都是實話。”顧瑾之道,“您見我生氣了嗎?氣話一說,您從哪里看出來的?”
皇帝氣結。
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又翻滾上來。
“顧瑾之!”皇帝頭一次連名帶姓,這般厲喝她。
她方才站起來,就沒有再坐下去;而皇帝剛剛試圖平復情緒,又坐了下去。
所以現在兩人對峙,顧瑾之站著,皇帝坐著。
顧瑾之居高臨下,占了優勢。
皇帝從小就是居高臨下,做太子的時候也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曾被人如此壓迫著?
他猛然站起身來。
哐當一聲,他坐著的板凳被他帶翻了。
屋子里動靜很大,樓下都能隱約聽到。
守在雅間門口的徐欽不知情況,又闖了進來。
皇帝越發暴怒。
他不好沖顧瑾之發火,就將火氣都泄在徐欽身上:“滾出去!再敢未得命而闖進來,你摸摸自己的腦袋!”
徐欽看了眼四周,沒有異樣,是皇帝自己的板凳翻了,連忙道是,又退了出去。
“不許你這么放肆!”皇帝吼完了徐欽,又吼顧瑾之,“你好大的膽子!你如此辱君欺君,朕要滅你九族!”
“我不在乎。”顧瑾之道,“死了,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更加美好安靜。到另一個世界,我和他們還是一家人。你卻落個濫殺無辜的昏庸名頭,被人唾罵千載。后世的君主教育儲君,就會像你的父親教育你別學前世的昏庸君主一樣。你又有什么好處?”
皇帝更是氣不來一處。
他跟顧瑾之說的這些威脅之詞,平日里若是對哪個大臣和妃子們說了,他們立馬能嚇得癱軟。
何曾有人這么神態自若的和皇帝辯駁?
偏偏這些詞,在顧瑾之身上一點用也沒有。
她像個地痞無賴。
皇帝恨不能掐死她。
他想要封上她那張不饒人的嘴。
想著,皇帝又伸手,把顧瑾之拉了過來。
這次,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顧瑾之就被他帶到了懷里。
“別用強的。”顧瑾之任由他摟著,道,“您是嫌自己還不夠狼狽嗎?您現在看上去,跟個沒出息的土匪一樣。皇家先靈在泉下看著您,他們都在痛心疾首呢……”
皇帝頓時覺得顧瑾之燙手,猛然推開她。
他自己,也后退了數步。
四五分的酒意。只剩下兩分了。
他盯著顧瑾之,眼睛有點紅。
顧瑾之輕輕舒了口氣。
快到了傍晚,暖色夕陽照進雅間,碎光落在皇帝的臉上,他神情里有些懊悔,更多的是失望和不甘。
他怔怔看著顧瑾之,想說什么,始終沒有開口。
他轉過臉去,對著窗口沉默。
瑰麗的夕照落在他的肩頭,雪色夏衫衣擺隨風繾綣。
他負手而立。久久沒有挪動身子。
晚霞在他的肩頭。從絢麗化為一道殘紅。
天色已經昏了。
站在門外的徐欽一直留意里頭的動靜。
異常的沉默,讓他很緊張。
可想著顧瑾之手無縛雞之力,應該無礙,他又強行放下心來。
天色越來越晚。再不回宮。路上倘若出了意外。不容易防備。
他幾次想進去。
而后,他終于聽到了聲音。
皇帝的聲音。
很悲涼、很無力的聲音再說:“朕從未想過有一天在你面前這么狼狽。朕想了很久,怎么和你好好相處。如今看來。只怕是不能了。你的心,在仲鈞身上……”
“是。”顧瑾之道。
“你說得對,朕只有那么一個胞弟,朕還有個含辛茹苦把朕養大的母親。哪怕不顧兄弟情,也要念及母親的。”皇帝道,“你嫁給仲鈞吧。等你嫁給他,就知道他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也許回過頭來,你還覺得朕不錯。”
顧瑾之沒說話。
“……朕想封你為后的。”皇帝突然又道。
顧瑾之的雙眸,有了點滴起伏。
“你不相信?”皇帝自嘲笑了笑,“朕一直在安排,等著接你進宮,封你為后。可惜你更愛仲鈞……”
顧瑾之的神情,又沉默了下去。
皇帝轉過身,看著顧瑾之:“你太不知道惜福。沒關系,唐高宗封了他的庶母為皇后,唐玄宗娶了他的兒媳為貴妃。和庶母、兒媳相比,你只是朕的弟媳婦,朝臣罵朕也抵不過有先例在前。你去吧。”
顧瑾之的腳沒有挪。
她站在那里,看著夕照在皇帝臉上變幻,他的眸子里由失望又浮起希望。
顧瑾之便覺得,從前經歷的愛情磨難,都不足為道。
如今,才是碰到了難題。
“是。”顧瑾之行禮告辭。
臨走前,她問皇帝,“如果我不是仲鈞的準妃,皇上,您還喜歡我嗎?”
皇帝仿佛遭了雷擊,整個定在那里,眼神剎那無光。
如果她不是仲鈞的準妃……
回宮的路上,皇帝想起他對顧瑾之的心路。
初次見她,她還是個剛滿十二歲的小姑娘,稚嫩的臉龐,濃密劉海覆蓋前額,臉雪白如凝脂。
是個很可愛的女娃娃。
那時候想讓她進宮,考慮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顧氏和顧延韜。
很快,他就把顧瑾之賜給了仲鈞。
那個時候,他沒有半點猶豫的。
再后來,顧瑾之疼仲鈞,皇帝看在眼里。
她和仲鈞的愛情,純真又美好,讓皇帝分外羨慕。而皇帝內宮的女子,個個烏煙瘴氣,勾心斗角,讓皇帝很眼紅仲鈞和顧瑾之的簡單。
他想要的是顧瑾之,還是她和仲鈞的愛情?
可他不是仲鈞……
顧瑾之跟了他,怎么能重復她和仲鈞的感情呢?
他有點頭疼。
可想到顧瑾之非要嫁給朱仲鈞,他又怒火中燒,這是嫉妒,他知道。
說他不喜歡顧瑾之,他的怒火又來得莫名其妙;若說他喜歡顧瑾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因為什么而開始的?
顧瑾之和朱仲鈞回去的路上,兩人沉默著。
朱仲鈞沒有開口問,顧瑾之也沒有打算說。
詭異的氣氛在車廂里蔓延開來。
好半晌,朱仲鈞一把握住了顧瑾之的手。
他掌心冰涼,卻汗涔涔的。
他攥的顧瑾之的手有點疼。
“顧瑾之,皇帝我來做,怎么樣?”朱仲鈞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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