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登高。
西山英烈峰北角,一座草木青青的墳冢前,厚厚的墓碑上掛滿了一長串風干的人耳。細細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只……
墓碑上刻著一行宋體:張氏小妹之墓。
張榮已經在墳前佇立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九月初九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
張榮父母早亡,親戚離散,除了一個妹妹,無親無故。自小妹遠嫁之后,了無牽掛,他才索性拉人入伙,潛藏大澤,吃起那滾刀面的活。
張榮自問不是什么好人,也沒干過多少好事,自個若是被朝廷剿了,或是在戰場上被金兵圍殺,那也是命該如此,怨不得人。但小妹……那是多么善良柔弱的一個女子啊,她是見了殺活魚都要落淚的善心人。本以為她嫁到京城,雖無大富大貴,卻也是家道殷實,衣食無憂,過得好日子,不曾想……
“小妹啊!你可以合眼了。大哥完成了承諾,一百個金狗的人頭……嗯,人頭不便攜帶,就用人耳取代。有這一百個惡奴的陪葬,你就安心上路吧。”張榮一邊擺上祭品香燭,一邊感概著,“咱們兄妹也算是幸運,你在臨終前遇上了城主,不至于淪為孤魂野鬼;大哥也多得城主之助,才能為你一雪奇恥,并且,往后還能殺更多的金狗,千百倍地為你討還血債。咱們兄妹,欠城主太多……你是沒法還了。就讓大哥連同你的那一份一塊還吧。”
“你若真想還這筆債,那么,就替我多殺金狗吧。”
張榮回頭,正見到天樞城城主狄烈,一身半濕的野戰服,眉宇間還帶著幾分訓練后的疲憊,在四名侍衛的陪同下。出現在身后。
張榮立即轉身,行禮:“叩見城主。”
狄烈揮揮手,讓四位隨身護衛走遠些。然后上前鄭重地取出一支香燭,用打火機點燃,執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爐上。
張榮既惶恐又感動:“小妹何德何能,如何能當城主如此大禮……”
狄烈平靜道:“死者為大,何況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區區城寨的城主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當不得的。”
張榮不假思索道:“我天樞城,就是那藏龍臥虎的靈山大澤之地,城主如今就是一條潛藏深淵的飛龍。時機一到,將來必可一飛沖天,聲震天下,雄霸一方。甚至裂土封候亦不在話下。如此聲威,如何不是大人物?”
狄烈目光一閃,盯住張榮的眼睛,道:“你,當真如此看好本城主與天樞城的未來?”
張榮鏗鏘有力地回答:“方今亂世。天下崩壞,欲求大富貴,唯實力耳。我天誅軍五千騎步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武器犀利、糧草充足,戰力可抵十萬宋軍或三萬金軍。以此十營軍兵,雖未能橫掃天下。但雄據一方,成諸候之業,當無難事。”
這是狄烈的屬下,首次涉及到天樞城未來的走向問題。
狄烈上下打量張榮,訝然道:“張大郎,說話那么有水平……你夜校成績見長啊。”
張榮老臉微紅:“這、這話不是俺說的,是張子銳說的。不過,說到咱們心坎上了,俺們也是這么認為的。只不過嘴拙,沒人家說得好……”
“張角……”狄烈若有所思點點頭,“你說……‘你們’,有多少兄弟是這么想的?”
張榮張口就來:“俺們梁山兄弟全是這樣想的,此外楊家兄弟、楊再興、何元慶、高亮、方洪、左開、阿術……幾乎全是這么想的,就連那關忠勇,嘴上雖不說,但心里頭,八成也是這么想……”
“好!”狄烈一拍手掌,贊道,“看來軍方將領方面,思想是統一了的,而行政那一方,也是贊成居多。既然如此,咱們如果不大干一番,可真是枉費了這一身本事。”
“正是!”張榮喜道,“城主準備怎么干?咱們兵強馬壯的,便是拿下幾個州府都沒問題,卻偏生窩在這小小的城寨里,實在憋屈。俺看那真定城就不錯,完顏阿古把那城里的兵都掏空了,眼下真定不足五千人馬,還是雜兵居多,其戰力遠遠不及被俺們天誅軍殲滅的飲馬灘之敵。咱們全軍出動,用炸藥破門,定能一戰而下……實在不行,打欒城也行啊!楊折沖說了,那欒城就是個篩子,渾身都是破綻,只消出動一個營,隨隨便便就可以捏在手里……”
“現在我們可以隨隨便便捏在手里,這也就意味著,將來敵軍反撲,也能輕易將我們包餃子,將我們隨意捏在手心……”狄烈遠眺群峰,沉聲道,“州府是一定要拿的,但不是現在。而你……我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城主請吩咐,大郎無不從命。”
狄烈卻沒有先說任務,而是話鋒一轉,笑道:“記得當初你我初遇時,你尚不肯入伙,只說砍夠一百個金狗的腦袋,就帶兄弟們回梁山……現在,你還是這么想嗎?”
張榮不好意思嘿嘿一笑:“當時,俺是眼力見不好使,沒想到城主一個人拳打腳踢,就能折騰出這恁大家業來……過去的事別提了,俺們梁山兄弟是鐵了心跟城主干的。嗯,俺還正想得閑時,派賈虎或孟威這倆個有份量的兄弟,回梁山泊一趟,把那里剩下的弟兄全召來。人雖不多,但百兒八十還是有的,全是個頂個的水陸好漢。尤其是幫俺看守山寨的鄭渥鄭兄弟,稱得上是條文武雙全的好漢子。”
狄烈目光神采飛揚,一字一頓道:“好極了,我要給你的任務,就是回梁山!”
“什么?回……梁山?”張榮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沒錯,回梁山!”狄烈再一次肯定。“而且不光是你,還包括你們在天誅軍中所有的梁山兄弟。”
張榮急白赤臉:“這、這是為何?”
狄烈微笑道:“不要誤會,不是趕你們走,而是讓你們獨當一面,新成一軍,開辟一條新的戰線。”
張榮若有所悟:“新成一軍?新的戰線?莫非城主是想……”
狄烈怡然一笑:“不錯,正是水軍!”
天樞城在太行中部。只有東西兩條通道。往東,河北平原,往西。是山陜高原。雖然也不乏大江大河,但是因為季節的原因,酷夏干涸。寒冬結冰,從來就不是建立水軍的好所在。
張榮、賈虎、孟威、燕七郎等一眾梁山兄弟,那都是水里的蛟龍,全扔在這城寨里盤著,實在是浪費菁英。狄烈的想法是,給張榮一個水營的番號,以及充足的物資裝備,讓他帶領一批骨干,回到梁山老巢,拉起一支水師大軍。然后……
狄烈隨手折了一根細枝。在地上畫起來:“這里,是京東西路,位于濟州、鄆州、陽谷這個三角地帶的東平湖與梁山濼一帶,這也是你們此行發展水軍的根據地。然后,從這里往上。有一條運河可至京東水道。你是當地人,應該知道吧?”
張榮點頭:“俺知道,這條水道,流經博州、德州、棣州,最后自濱州出海……”
“對!就是出海。”狄烈用樹枝在濱州的位置重重一戳,“拉起一支水軍之后。梁山做為水軍根據地與后勤補給地,你則帶領一支精兵船隊從這個位置出海,然后沿海岸線向上航行,先找到一個近海島嶼作為中轉站,站穩腳跟之后,來到這里——”
狄烈手中的樹枝在沿海一個凹陷處畫了個圈,然后在旁邊寫下三個字:泥沽寨。
若是在三個月以前,張榮別說是看這些地形地勢圖了,就是這“泥沽寨”三個大字,也未必認得。想也是知道,打漁出身的張榮,雖有一身勇力,頭腦也靈活,甚至還有一定的水戰本領,但是,偏偏就是沒什么文化。這也是南宋初年,很多草莽出身的將領的共同點。打仗沒問題,就是學識方面疙瘩點,包括一些將門出身的大將也不例外,全是實打實的“武夫”。
不過,張榮很幸運,或者說有點小倒霉。自入天樞城教導營之后,他被強制學習。從教導營結業之后,成為一營指揮使,但甭管多忙,每天夜校學習一小時是免不了的。學習的內容,已不限于看書認字,還包括擬定軍令、密語解讀、軍棋推演、山川地理等等軍事方面高級內容。當然,這些課目內容那些女子們是無法勝任的,基本上是由狄烈、陳規、張角、關忠勇、凌遠等人任教官。
正是得益于這三個月的強化學習,張榮由一個目不識丁的大老粗,一躍成為一個能寫會算,并且具有一定軍事素養潛力名將。沒錯,以張榮目前所具備的軍事素質,可以與當時的一些所謂的名將比肩了。這也是狄烈將他放出去獨當一面的原因。
所以,張榮一見狄烈所畫的泥沽寨,立即明白了這是什么地方。
沒錯,這里,就是后世的天津溏沽口。不過在這十二世紀初期,這里還是宋遼兩國之間的東線分界線。宋國的滄州與遼國的河津府隔岸相對。也正是因為地處邊境的原因,宋國在這條海岸線一側,修建了大量軍寨,光數得出名稱的,就有泥沽寨、雙港寨、小南河寨、狼城寨、當城寨、獨流東寨、獨流北寨等等眾多軍寨,間隔數里,沿河海交錯分布。當然,到了這靖康末年,這些軍寨多半已是人去樓空,只剩下斷垣殘壁了。
張榮當下也折了一根樹枝,從泥沽寨的黃河北流向西南劃動,邊劃邊道:“由滄州至河間,在這里……阜城之北望鎮,折向往西,進入滹沱河。然后一路西進,不過二百余里,便可從真定城下繞行至井陘……”
狄烈大笑著重重拍了一下張榮的肩膀:“看來這三個月你沒白學東西啊!我要你們做的,就是在這泥沽寨一帶打下一個釘子。你們的任務有三個。一是與海商貿易,主要是購買大量硫磺與火硝,這些東西別看我們這山里缺乏,但海外那些島國上有的是。二是制鹽捕撈,你是江湖里討食吃的人,應該知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道理。此外。我們需要大量的鹽。鹽鐵二項,不僅是巨利之物,更是自強之本。咱們現在不缺鐵。鹽也足夠,但是,早晚會用完。開辟鹽田,勢在必行。三是在金軍的后腚打下一個楔子,或者說是一個暗雷,時機一到,將會發揮意想不到的妙用。”
張榮聽得熱血激蕩,能夠干回老本行,而且還是自成一軍,獨當一面,想想就令人激動不已,狠不得立即動身實行。不過。張榮到底曾是梁山水寨的頭領,還不至于完全被熱情沖昏頭腦,他立即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此去梁山,俺們會得到多少物資與人手?”
狄烈忍不住笑了:“好一個張大郎,我沒看錯你。的確有當一面之能。你放心,物資錢糧方面,我按兩個步兵營的給養基數給你。此外,除了你們十九名梁山兄弟,另抽調一都人馬,全火槍輕甲裝備。作為你們初期打開局面的力量。再派給你一個參謀,作為兩軍之間的聯絡人,你看怎么樣?”
“一個都的火槍兵!好!這樣俺就有底氣了。沒說的,俺可以立下軍令狀,年底以前,占據泥沽寨。”物資錢糧什么的,張榮知道絕對短不了,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但得到一個火槍都,這才是意外之喜。要知道,眼下天樞城總計只有三個火槍都而已,一下就給了他三分之一,怎不令他喜出望外?
當然,他也是知道,狄烈之所以給他全火槍裝備的軍隊,也是不得已。水上作戰,弓弩什么的不好使,弓弦這東西最沾不得水,近不得霧,否則就軟得像面條,廢了。長刀大斧及矛盾之類的,重量死沉,其長度也不便于在舟船上施展。所以,唯一能拿得出的武器裝備,就是火槍、霹靂彈與手刀,這才是這個時代水戰的無敵殺器。
狄烈提醒道:“你們是水軍,與武器一樣重要的還有船,你有多少船?載重量如何?”
張榮板著指頭算算:“大小船只近百艘,不過,可以用來作戰及運貨的……有三十來艘吧。”
狄烈小小地驚訝了一把:“不錯啊,這就有一個現成的水軍營了……好,現在給你一個番號‘伏波營’,你就是指揮使。你擴充成一個團,我就給你一個團的番號;你擴充成一個師,我就給你一個師的番號。”
張榮一拍健碩的胸脯:“城主,你就瞧好吧。”
“最后還有一點你要注意。”
“城主請吩咐。”
狄烈把玩著手中樹枝,意味深長道:“我得到消息,故宋的那位康王,也就是原河北兵馬大元帥趙構,已經在南京府復元建宋,黃袍加身。同時,派遣官員,向四方招降納叛,有可能,會找上你們……”
張榮驚訝地瞪大眼眼,這個消息他是首次聽聞,宋室,又重建了?如果是陳規、張立以及趙宋宗室們聽到,或許會欣喜若狂,但張榮卻也只是震動了一下——僅此而已。
歷史上的張榮,原本就是一個潛在的造反者。如果不是金軍入侵,山河破碎,使得梁山這一伙人,將仇恨的目標,轉移到金虜身上,以致為朝廷所招納的話。他這一支梁山水軍,遲早要踩著先輩宋江三十六巨寇的腳步,走向反叛朝廷的道路。
這樣一位有著光榮的造反傳統的家伙,你能指望他對趙構建國有多大的興奮喜悅?去了位趙官家,又來了位趙官家,僅此而已。
“不管誰找上我們,許下什么條件,伏波軍,永遠只聽從天樞城城主之號令。”張榮鄭重地在小妹的墓前割指血誓,“若違此誓,天噬之!”
彤紅的圓日背景下,兩個一般高大的身影卓立如山,把臂握掌:“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就讓我們東西呼應,山海傲嘯,截斷所謂的大‘金’吧!”
九月十二,經過三天準備,張榮等十九名梁山出身的兄弟,狄烈的四參謀之一龍旭,以及百名從各營中選拔出的,籍貫在京東西路或河北東路、略識水性的士兵,共計一百二十人。再加上一批手藝精良的工匠,組成一個三百人的加強都,押運著大批物資及經費,從井陘出太行,望東而去。
這支騾馬運輸隊,表面上看,就是一支比較龐大的商隊而已。但在近百輛大車中,至少有十輛大車中藏有火槍、霹靂彈、手刀、臂盾、鐵葉甲以及新研發出來的十數支鷹嘴銃等殺器。而隨行的三百人中,除去一百多名鐵匠、木匠及火藥匠人之外,余下的,全是精銳之士。其中超過半數入教導營受過訓,幾乎算得上是一個軍官連了。
這百多名匠人,也是經過嚴格挑選,忠心老實,并有家人在天樞城為質,才得以隨行。其中大半是懂得造船的木匠,這些人才放在天樞城也是無用武之地,讓張榮帶走更好;一部分鐵匠,主要為將來的伏波營打造兵器,同時也可以簡單地維修火槍,但卻沒有制造火槍的能力與設備;火藥匠人最少,不過區區數人,其中只有一人掌握火藥配方,而此人卻是一名女子。
這名被金兵折磨得半瘋的女子,被狄烈救出之后,忠心得可怕。經過保密局多重考驗,甚至使用了刑訊測試,最終確定,只要是與打擊金軍有關的工作,哪怕是把這女人的皮剝了,她都不會反叛。
當然,從保密的角度上來說,任何事情都不能將之完全寄望于人心之上。所以,在工匠隊伍中以及戰兵當中,都安排有監視者。可以說,為了盡可能保護軍事機密,始終占有軍事優勢,狄烈將后世的一些間諜手段都搬了出來,著實煞費苦心。
剛剛送走了張榮一行,天樞城,又迎來了一批意外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