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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山雨欲來

  鐵券盔、魚鱗甲、棗紅馬、重屈刀……

  這不是今rì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那名帶頭沖陣宋將嗎?他就是關勝?

  梁阿水驚訝萬分,rì間看時,由于距離過遠,只看到他的裝束,無法看清五官。此時雙方相距不過十余步,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到,這是一個年約四旬,方面高鼻,雙目開合間凜凜生威的大將。他臉上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其頷下長髯用一幅水藍色的錦囊嵌套著,用絲繩勾掛在雙耳之后。顯然對自己那一把美髯極為愛惜,保護有加。

  身為一位五品高級武將(宋朝的品秩遠沒有后世明清那樣泛濫掉價,七品為中級官員,五品算是高官,尤其武將更是如此),居然敢于沖鋒陷陣,而且手殺敵軍,血染征袍,端稱得上是一員勇將。

  關勝沉著臉,手中屈刀向前一指,身后的軍兵齊舉刀槍,將場上斗毆的雙方連人帶馬一并圍住。

  似梁阿水這等水梟,能讓他服氣并賣面子的,只有符合他心目中驍勇敢戰的標準人物,而關勝,顯然達到了這個標準。再加上關忠勇一再向他搖頭使眼色,因此,梁阿水并未反抗,同時示意手下戰兵不要妄動,只要對方不過份,便靜觀其變。

  同樣被刀槍指著的,還有被打倒一地的巡兵。此時正狼狽不堪地相互攙扶而起。由于先遣營戰士是送馬,而且身在客地,為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基本上都未攜武器,亦未著甲。沒想到你不找麻煩,麻煩卻會找上你。這一架打下來,這所謂的“勇勝軍”巡兵雖然被打得一臉血、滿頭包,卻也只是皮肉之傷,無性命之憂。

  關勝也頗為納悶:一邊是人數較少、手無寸鐵的軍漢,一邊是人數占優、全副武裝。槍棒旁牌齊備的“勇勝軍”巡兵。怎么斗毆的結果,卻是明顯劣勢的一方勝出,而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一方落敗呢?

  唉!想不通事情也得處理,盡管那司錄參軍已經第一時間跑過來將事件原委大致道出,關勝心下忿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哼了一聲:“將所有參與斗毆人員及軍馬,全部押至鈐轄府……”

  突然人群外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誤會,實是一場誤會。”

  隨著說話聲。一名滿面虬須,身板粗橫的披甲軍將匆匆分開人群。實在難以想像。方才那尖銳的聲音,竟然發自這樣一個粗豪漢子之口。

  “郭統制,本將有禮了。”關勝將屈刀掛在鞍旁的得勝勾上,向那粗豪軍將拱手為禮,“本將也是適才方趕到,得知原委。事情的起因是……”

  “關鈐轄不必多言,本將在來時路上,也已得知事情緣由,都怪本將平rì御下不嚴。致有此誤會……”這位郭統制一口咬定是個誤會,并且上前狠狠給了那巡兵的軍將幾個耳括子。

  這軍將本已被梁阿水的劈面錘打得口鼻溢血、面紫眼腫,這幾個耳括子搧下來,非但頭盔被搧飛,發髻散亂,連嘴里那幾顆本就松動的大牙,都被徹底震離了牙槽。沾著粘稠的血絲,從嘴里噴射出來。

  這軍將咬緊牙關,垂首不發一言,只有從腫得只剩一條細縫的眼睛里。不時射向梁阿水的目光,充滿怨毒。

  郭統制打了那軍將不算,還一路拳打腳踢,將那群巡兵挨個揍了個遍,嘴里罵罵咧咧。最后抬頭時,一臉怒容迅速變成笑面,向關勝拱手道:“關鈐轄,你看……”

  關勝自然是知道,郭某人這一手為的什么。當然這樣收場也好,畢竟這位郭統制在守御濟南中,也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大敵當前,萬不可生了嫌隙。當下也順水推舟道:“郭統制身負濟南四壁防御安危之重任,切不可為些許小事所叨擾,勇勝軍巡兵之事,便請自行處置。”

  郭統制呵呵笑道:“如此多多承情了。”

  當他帶著那群垂頭喪氣的巡兵經過關忠勇與梁阿水身邊時,臉上露出與那把大胡子的粗豪模樣完全不相稱的溫和笑容:“本將乃勇勝軍統制郭振,二位將軍定是馬都管帳下虎賁了。今rì是不打不相識,改rì本將做東,定要請二位將軍賞光一晤。呵呵,告辭。”

  梁阿水愣了好半晌,回頭看向關忠勇:“關指揮使,這家伙……這里(指指腦袋),沒毛病吧?”

  關忠勇正琢磨著,勇勝軍統制?濟南四壁防御?這就是說,此人所轄的軍兵,控制濟南所有城門及城墻防守。很顯然,先遣營要完成奪城計劃,這個郭振是個繞不過的人物,那么,要對此人采取何種策略呢?結交?說服還是武力逼迫?

  關忠勇正沉思著,耳聽一個聲音道:“都鈐轄說了,因鈐轄府之事,竟讓貴方攤上這么一檔子事,深感歉意。眼下夜深,不便讓貴方軍兵牽如此多馬匹招搖過市,可否讓鈐轄府自行將馬帶回。今rì承情,改rì都鈐轄必定登門厚謝……”

  關忠勇抬頭見是那名司錄參軍,再看了看遠在十多步外的關勝,想了想道:“可以,不過關某須得到交割憑信方能返回向都管大人復命。”

  那司錄參軍也覺得有理,正想向關勝回復,關忠勇卻踏前一步笑道:“不敢勞參軍回來奔波,關某也一并前去,拜見都鈐轄吧。”

  關忠勇之前一直隱在半明半暗中,在這般混亂情形下,十余步外不注意根本看不清其樣貌。此時一旦近前,關勝眼睛頓時瞠大。在聽完那司錄參軍的話后,立即意識到這位族弟是借此機會與自己會晤。關勝當下故做沉吟。然后頗為勉強答應了。

  鈐轄府后院廂房中,已經卸下盔甲、解下錦袋的關勝,身穿錦袍,手撫長垂至胸的美髯,面沉如水,來回踱步。突然頓步低吼:“你可知挑撥朝廷命官,致府、帥不合是何等大罪?就算你是關某人的族弟,在此大敵當前之際,出此居心叵測之言,關某身為一城守將。為闔城軍民計,也當先將你拿下……等等,你說你是隨那位馬都管入的城,莫非……”

  關忠勇神色平靜地搖頭:“馬都管的五馬山寨雖距我天樞城不遠,但小弟卻是只神交而未曾謀面。此次前來拜會兄長,恰好路上相遇,便與之隨行。”

  關忠勇說的是實話不假,但這種過于簡略的實話,卻與實情相距甚遠。至少關勝就不知道。這位族弟可不止只來幾個人,而是帶著一支船隊加大部隊。

  “我不管你因何而來。明rì速速離城,我會給你一道離城的手令。若是過了申時,城門關閉你尚未未出城的話,休怪我不念兄弟之誼!”關勝神情激昂地表明了自己最終的態度。

  “小弟不會離開。適才小弟所言,雖有匪夷所思之處,但值此非常時期,請兄長萬事小心,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關忠勇仍苦口波心勸說。

  關勝長嘆一聲。扭過頭,向后擺擺手。

  關忠勇也知道這位族兄素來忠直,單憑一段空穴來風的推測,是很難打動他的,此事須從長計議。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輕輕放到桌案上,躬身行禮道:“小弟這里有一件物事。兄長待會可好好看看,小弟先行告退。”

  關忠勇走后,關勝佇立窗前,久久不言不動。驀然長嘆一聲。手一抖,竟扯斷了一根須莖。關勝苦笑一下,轉身取過桌上一只木雕錦盒,將斷須小心放入,再合上蓋子,目光下意識落在那卷帛書之上。

  關勝先是一愣,自己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物事。稍過一會,才恍悟這大概就是族弟所言之物了。關勝猶豫半響,終于還是伸出手——不管怎么說,這些年他們兄弟感情還是不錯,族弟這番千里迢迢而來,雖然目的有些不純,總歸對自己還是一片好心,看看也無妨。

  當關勝展開帛書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這是一封勸說信,只是搞不懂,為什么要用帛這樣的昂貴的絲織物書寫。關勝起初還一臉冷意,但越看越驚訝,因為這帛書里的語氣,似乎與自己熟識,甚至有一種頤指氣使之意。

  一個小小的山寨頭子而已,有什么資格擺這般臭架子!關勝越看越怒,正要將帛書狠狠揉搓成一團扔掉。但就在此時,目光無意間從落款上一掃而過,突然渾身一震,如遭雷殛,就此定格不動……

  當關勝陷入巨大的震驚之時,在一里之外的城南知府衙門后院,一間偏室之內,一燈如豆,光影搖曳,將知濟南府劉豫的面孔映照得明滅不定。

  劉豫倚靠在酸枝椅上,瞼目捻須,靜坐沉思。他保持這樣一個姿勢,足足有半個時辰之久。

  突然門外傳來一個恭順無比的聲音:“阿翁,伯父已回來了。”

  劉豫倏地張目:“快,快讓他進來。”

  不一會,在府中仆役的燈籠引領下,數人腳步匆匆而入,隨后仆役小心掩門而去。進入這偏室中的,是一名花甲老者與兩名年逾三旬的壯年軍將。能夠在夜深之際,進入到劉豫這間密室的,顯然與其關系非比尋常。

  事實上,這三個人與劉豫乃是至親關系。前面那老者,便是劉豫的兄長,濟南通判劉益。

  在宋朝,州府設通判以為知府(州)之副,位在同知之下。凡州府署令,須有知府(州)及通判同時簽署方能生效。這其實是朝廷用以牽制及分化知府(州)權力的一類官員,時人視之為“監州”是也。

  這般性質的職位,本不應由知府的兄弟親屬擔任,否則牽制就成了一句空話。但劉豫這個知濟南府卻是一個難產的職位,與承平時節大為不同。

  劉豫對建炎朝廷授予的這個知濟南府,其實很是不滿。建炎二年的濟南是個什么狀況?群盜蜂起、金虜寇邊、民生凋蔽、軍備廢馳……自己到了這么個地方。死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因此,劉豫向吏部提出換到東南某處任職——要是此時還是在徽宗朝或欽宗朝,再給劉某人十個膽,他也不敢就這樣的問題向朝廷討價還價。不過,對于那位自行登基、無詔無寶、根基薄弱的建炎天子,從內心說,劉豫并不太忌憚,也因此才有這換官之言。當然,他這樣的挑釁行為,換得來的是一個嘴巴。不準!

  不過,自知人心未固的建炎天子也頗為靈活,打了一個嘴巴,同時又不忘塞一顆糖——任命其兄劉益為濟南通判。這等于在說“濟南府就全給你們兄弟倆了,愛咋折騰就咋折騰,只有一條,給朕看好嘍。”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豫才算勉勉強強接受了這個任命,不情不愿地上任了。不過很顯然。劉豫不是個吃了糖就忘了挨巴掌的人。眼下金軍已掃蕩河北、河間、大名,甚至鐵騎東渡。兵臨濟南城下,攻勢愈烈。這城里早已是人心惶惶、士氣低糜、物價騰貴、rì有逃人……他劉豫雖然年過半百,卻還沒活夠,可不想成為那位見金人如老鼠見貓般的建炎天子的殉葬品。

  “談得如何?”劉豫一見乃兄,就一反先前故做沉靜,迫不及待地發問。

  劉益的模樣與劉豫確有幾分相似,不過,比起乃弟的年輕精神,他卻顯得老邁許多。至少那頷下那一把山羊胡全白了。此時劉益正撫著白須,面露喜色:“金朝貴人答應了,只要二郎獻上濟南城,便任命你為知濟南府、充京東西路安撫使之職。”

  嗯,只漲了半級,不過……劉豫呼地吁出一口長氣,知足吧!能保住身家性命。還有官身,已是天大幸事,別的等濟南易幟之后再說吧。

  劉益身后的兩名壯年軍將,一致躬身行大禮。喜道:“恭喜阿翁(叔父)!賀喜阿翁(叔父)!”

  這兩人,正是劉豫之子劉麟,及劉益之子劉猊。

  估摸劉豫已經想明白,亂世之中,筆桿子不如刀把子,所以為自己兒子與侄兒安排的都是武職:劉麟目下就任濟南府兵馬都監,劉猊則是勇勝軍的統領。這二人一個在廂軍系統,一個在土軍(勇勝軍)系統,都擔任高級軍將,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想將濟南府全部兵馬,全掌控在劉家掌中。

  不過此時劉豫就任知濟南府不過短短兩月,想要利用兒子及侄兒從關、郭二人手中拿過兵權,還遠遠不足……

  劉豫一口氣剛吐出一半,卻被劉益一句“不過……”弄得差點沒噎住,連連嗆咳不已。慌得劉麟與劉猊二人急忙一個捶背一個端茶,好一陣忙乎,總算讓劉豫順過氣來。

  劉益也頗尷尬,為了避免被這個強勢的兄弟斥責,趕緊接著道:“不過,金朝貴人有一個條件——必殺那名宋軍騎將!這是金帥蒲察貴人的原話。”

  “關勝!”劉豫皺了皺眉頭,這可是濟南府兵馬都鈐轄、一府之帥,那有那么容易殺的?

  此時劉麟點頭道:“關勝這些時rì里,屢屢擊敗金人,更沒少殺金虜……呃,這個金軍,也難怪金軍統帥恨之入骨,必玉殺之而后快。”

  劉益輕聲補充了一句:“關勝這些rì子殺的多半是新附軍,其實無甚大礙。只不過,我聽聞當rì金軍初至濟南城下之時,倉促攻城,被關勝擊殺的卻有不少渤海兵,其中有一名謀克,是金帥蒲察貴人的親衛頭領……”

  劉氏父子恍然點頭,不過接下來卻又頭疼。不提關勝本人勇不可擋,便是其出入軍營,身邊亦有三十重騎隨行,這些人個個驍勇,一身重鎧,刀槍弓矢難透,暗殺肯定行不通。那么誘殺呢?假以時rì,劉麟能滲透廂軍系統,拉攏掌握廂軍大部人馬,屆時借議事之名召其入府中,暗伏刀斧手,鏟除這個眼中釘,倒時可行。但現在肯定不行,否則不用金人出手,鈐轄府的軍兵就不會放過劉家。

  這殺也為難,不殺更不好向新主子交待,怎生是好呢?

  這時劉猊摸著絡腮胡,低聲附耳道:“小侄尚有一事未及稟報,適才有勇勝軍的兵卒來報,關勝因那位馬都管贈馬一事,與郭振當街沖突,可惜事情很快平息……”

  “哦!竟有此事?”劉豫目光閃爍不定,自言自語道,“郭振此人氣量窄小,睚眥必報,卻又畏金如虎,與那關勝在守城御敵上多有沖突。此二人平rì積怨已久,那郭振平rì屢有怨言,只是忌憚鈐轄府兵多將廣……”

  劉益一雙渾濁的小眼睛也不停亂轉:“此事可大事化小,也可小事化大,我等是否可以從中入手?”

  “有了!”劉豫突然一拍巴掌,眼中冷芒閃動,“郭振的勇勝軍不是守御濟南四壁八門嗎,只要如此……這般……定教那關勝有去無回。”

  “二郎妙計安天下!”劉益喜笑顏開。

  “阿翁(叔父)高見!”劉氏兄弟更是諛詞如潮。

  劉豫捻須揚首而笑:“這還要多謝那位馬都管,沒有他這根引線,咱們還穿不了這支針……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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