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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再 戰

  翌日天剛透亮,濟南城里的軍民就聽到城外西北方,傳來陣陣令人心驚肉跳的擂鼓聲。

  戰鼓!這段時間濟南軍民已聽熟了這聲音,這是占據豐濟鎮那支新附軍的邀戰之鼓。正當闔城百姓們惴惴不安之際,城北軍營轅門大開,旌旗招展,旗桿如林,一隊隊步軍魚貫而出。在隊伍的中后部,是一支重騎隊,雖然人馬不多,但那股肅殺之氣,撲面生寒。

  這支重騎隊中兩名騎士高舉兩桿旆旗,一方旆旗上書“濟南府兵馬都鈐轄”,另一方旆旗上則繡著兩只形象洗練的猛虎,相互咬著虎尾,形成一個圓圈,正中是一個斗大的“關”字。

  當關勝那獨特的鐵券盔、魚鱗甲、棗紅馬、重屈刀的形象出現時,城內百姓終于放下心來,奔走相告,更有多人焚香祈禱,祝愿關鈐轄旗開得勝。

  大軍經過長街時,顧盼生雄的關勝敏銳地感覺到人群中有幾雙銳利的眼神,目光掃過,正見到族弟關忠勇,以及其身旁兩名常服男子。

  以關勝之眼力見識,一眼就看出這兩名男子不凡之處:那名年紀較大的男子眼神如電,氣度儼然,一看便知是有官身之人;另一名年輕男子身材雄壯,個頭足以八尺以上,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恁冷的天,卻只著一件夾衫,還敞開衣襟,露出發達的胸肌,渾身上下給人一種充滿爆炸性力量之感。

  見到關勝目光掃過來,那年長男子只是和熙一笑。微微點頭;而那年輕雄壯的大漢,眼神就有點復雜,既有欽佩,也有點躍躍欲試之意。

  見到這位族弟,關勝不由得想起昨夜那卷帛書,嘴皮子動了動,想讓親衛將族弟叫過來問個清楚。只是想到大戰在即,只得暗暗搖頭,暫且放下這個疑團,待戰后返城時再說吧。

  關勝臉上的遲疑神情。自然沒逃過張榮的眼睛。他低聲對關忠勇道:“你所說的那卷可底定乾坤的帛書,究竟行不行啊?”

  張榮也見過那卷帛書,但限于紀律,他并未看過其中內容。因此對這薄薄一卷絲帛。能起到什么作用。深表懷疑。

  關忠勇意味深長地一笑,瞥了那邊的馬擴一眼,低低附耳說了兩個字:“濟王。”

  張榮嘴巴張大。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是哪個家伙想出這個主意的?嗯,俺猜不是凌遠就是張角……”

  的確,關忠勇不提起,張榮幾乎忘了,天樞城里還有一位叫濟王趙栩的大人物。如果是別處或是另一位皇子倒也罷了,偏偏這里是濟南,而那位又是濟王——沒錯,濟南府,便是濟王趙栩的封邑。

  宋朝雖不像前朝的漢或后世的明一樣,分封諸王,就藩采邑,但每一位皇子或郡王,還是能夠得到所封食邑的祿米的。譬如濟王趙栩,就享有濟南三千戶的食邑。每年秋冬府庫入藏之時,汴京的濟王府就派專人手持濟王的書憑印信,前來濟南領取祿米錢帛。

  關勝雖然是武職,這些皇家度支之事輪不到他處理,不過好歹在濟南也當了十幾年高級武官,濟王府運輸大批錢糧出城,又怎會不將憑信交與城守將領驗看?因此不光是濟南文官系統,便是關勝這兵馬都鈐轄,對濟王的印信也極為熟捻。

  而昨夜關忠勇交與關勝的帛書,正是濟王手書的一封勸解信,落款非但有濟王印鑒,更有濟王本人手書鑒名。關勝還特地翻找出以前保存的濟王印憑與鑒名的留底,兩相比對之下,最終確認,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為什么族弟手里有濟王的手書?濟王如今何在?族弟與濟王又有何關系?這一連串疑問,縈繞了關勝整整一夜。若非他常年打熬筋骨,體力過人,只怕今日就萎靡不振了。

  關勝本想今日派人延請馬擴與關忠勇過來,一為感謝昨日贈馬之誼,二來也想好好詢問族弟這帛書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好好的計劃,大清早的,就被金軍的邀戰給攪了。

  這股氣還沒消,臨出城門之時,城頭上突然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本將在此預祝關鈐轄此戰旗開得勝,大破敵軍。”

  關勝抬頭,正看到高高的城墻上,勇勝軍統制郭振一臉笑意,向自己拱手致意。關勝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明知對方言不由衷,卻也只得抬手還禮。

  郭振雙手撐著城墻垛口,望著關勝遠去的背影,瞇縫的雙目閃過一絲赤漓漓地煞意,

  關勝一出城門,正見到昨日那支新附軍在三里之外列陣,旗幟歪斜、士卒隊列不整,整支軍隊充斥著一股萎靡之氣。很顯然,這支新附軍尚未從昨日的潰敗陰影中恢復過來。

  正常情況下,一軍新敗,怎么著也得休整上十天八天,甚至月余,否則士氣難以恢復。之前也是這般,新附軍每有小挫,總要休整個三五日。像昨日那樣的大敗,便是休整一月不戰也不足奇。只是不知這新附軍的領軍之將吃了什么藥昏了頭,竟然在次日又發出進攻。以這樣一支毫無軍心戰意的敗軍出陣,豈不是送到嘴邊的肉嗎?

  關勝久經陣仗,只一眼就看出此戰不打則已,一旦列陣開打,敵軍必敗,而且必將是慘敗。這段時日以來,關勝所領的廂軍就一直是與這支新附軍糾纏不休,雖屢屢挫敗敵軍攻勢,但苦于兵力不足,總難有一場決定性大勝,而眼下敵軍似乎將這么個好機會拱手相送。

  不過,這會不會是敵軍的詭計呢?身為沙場宿將,關勝可不光是勇武而已,為將者應有的素質,他是半點不缺。當下派出斥侯,放出數十里偵察。同時派出熟識水性士兵,從濟水下游渡河,偵探齊河縣境內的金軍大本營動靜。

  一個時辰之后,斥侯傳回消息,方圓三十里,并無敵軍埋伏;此外齊河境內的金軍也并無異動。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只是,有時越是看似正常的情形,就越是包含不測殺機。眼下的情形,就是沙戰征戰十余載的關勝都有些看不透。這個世上。蝕本的生意不會有人做。同樣,必敗的仗也不會有人打。真是看不透啊!唯其看不透,才猶豫不決。

  這時關勝身旁一名重騎親衛傾身道:“府帥,那些渤海兵也都不見了蹤影……莫不是因新附軍屢戰無功。折損又重。金虜已生厭棄之心?”

  關勝微微點頭:“或許當真如此。否則實難解釋眼前之局……嗯,士卒不可久立不動,否則士氣必墜。罷了。今番就搏上一搏。”關勝當機立斷,揮旗下令,“傳令,列雁形陣,今日務必一舉盡殲敵軍。”

  所謂雁形陣是一種橫向展開,左右兩翼向前或者向后梯次排列的戰斗隊形。向前的是“v”字形,就像猿猴的兩臂向前伸出一樣,是一種用來包抄迂回的陣型,但是后方的防御比較薄弱。而向后的排列的就是倒”v”字形,則是保護兩翼和后方的安全,防止敵人迂回。

  關勝所領的廂軍兵馬,總共有一萬五千人,加上郭振的勇勝軍,濟南府共有軍兵二萬。可惜的是,人馬是不少了,但除了關勝的自領的三千兵馬之外,其余廂軍或是老弱、或是雜役、或是怯懦之輩,皆不堪戰。這些所謂的軍兵,放在城頭上守城,還勉強能頂用,若是強行拉到戰場,只怕還沒開打就放鴨子了。

  因此,關勝名義上有萬余兵馬,但真正能派上用場的,還是只有本府三千軍兵。這十幾日連番戰斗下來,他手下的軍兵戰死的、失蹤的、逃亡的,已達千人之多……說實在的,他們殺掉的新附軍士卒,都還沒這個數呢。若不是關勝是這些軍兵十幾年的老上司,素有威望,濟南府這支唯一敢于出城與金軍野戰的部隊早散了。

  作為操練多年的部隊,戰斗力什么的先不說,陣法總算嫻熟,列出一個雁形陣還是很快的,二千軍兵,不到半個時辰,陣形已成。而與之遙遙相對的那支新附軍,由于長時間的對峙,又冷又餓,早已疲憊不堪,此時被濟南廂軍這個飽含殺氣的雁形陣一逼,排在前頭的軍兵頓時動搖起來。

  在新附軍的陣列后方一面小土坡上,正有十余騎簇擁著一名頭戴皮盔、身披鎖子甲、馬鞍旁掛著一張大弓及箭壺,一桿大槍直插于地的軍將。

  此時那軍將身后一名騎將看著眼前情景,忍不住高聲道:“大哥,這不成啊!還沒接戰,咱們的軍兵陣腳就亂了。這樣真打起來,那還不是被屠宰的份……”

  那位被稱為大哥的軍將約三十來歲,濃眉寬額,獅鼻闊口,頜下虬須如鋼針,根根見肉。乍一看,似乎是個沖鋒陷陣的猛將。不過他那雙像刀鋒一樣的細小眼睛,卻又給人一種很陰鷙的感覺。這個人,就是那種勇猛與陰鷙的混合體,就像歷史所評價的一樣“性勇鷙”。

  這軍將只是淡淡道:“那不是我們的弟兄,而且又是蒲察大帥下的命令,就讓他們死好了。”

  那騎將恨恨道:“可惜咱們兄弟人數太少,不過三百人,騎兵也不過二十,又無甲無具裝,沒法與關勝的重騎隊硬撼。若非如此,真想與那關勝分出個勝負不可……”

  這軍將面色微沉,不悅道:“三弟,萬不可有此念頭。這三百勁卒可是咱們立身之本,若全拼光了,咱們在金人眼里,就不過是幾個敗卒流寇而已。切記,切記。”

  就在這說話的當口,二千濟南廂軍已壓了上來,而昨日還如狼似虎的新附軍,此刻卻成了病貓。在連射幾輪箭矢之后,眼見難以阻擋敵軍撲近,頓時一哄而散。

  如同昨日一般。新附軍的潰退,被后方的督戰隊硬生生砍了回來。但與昨日不同的是,這支督戰隊不是渤海騎兵,而是一群與他們穿著相似的新附軍。

  這支新附軍人數不多,只三百人,但個個神情兇悍,陣形緊密。前排手持刀牌,將潰兵頂住;后排手持長槍大棒,向前戳砸。潰兵不斷被其擊倒,卻難沖破督戰隊陣形。在這樣的情形下。潰退總算勉強被穩住。前面也在殺人。后面也被人殺,在別無選擇之下,新附軍嚎叫著向濟南廂軍反撲。仔細聽來,那嚎叫之聲中。帶著絕望的顫音……

  新附軍人數與廂軍相當。在絕望反撲之下。竟然也殺傷了不少廂軍士卒,令廂軍攻勢為之一挫。

  關勝一直密切關注著戰場,眼見原本順利的戰斗受挫。眉頭終于動了一下,手指抬起,向后做了個手勢。

  身后三十騎士在侍從輔兵的服侍下,披掛好鐵盔重鎧,然后踩著馬蹬,在侍從的抬舉下,費力翻上馬背,接過長刀大棒。侍從們從飼袋中再掏出幾把黑豆放到馬嘴邊,最后一次補充馬料。完成一切準備后,飛快跑向兩邊,讓出一條寬闊的馬道。

  關勝緩緩提起屈刀,向前一指:“兒郎們,決定勝負的一擊,還得靠我們重騎隊。”

  三十名重騎兵舉刃高呼:“威武!威武!萬勝!萬勝!”

  “呵!駕!”重騎兵開始催動馬匹,緩步前行。

  關勝這支重騎兵,一直是他用于扭轉戰場局面的殺手锏。當然,這支所謂“重騎”,遠不能與金國的“鐵浮圖”相比。騎兵們身上穿的鎧甲不過五十斤重,只相當于步人甲的重量,比起“鐵浮圖”披兩層重鎧,全套鐵面盔,止露雙目的密閉式裝備,差一大截。

  這倒不是因為關勝的重騎兵體質不夠,或者是鎧甲不足,而是戰馬不行。所謂“重騎”,關鍵不在于人或裝備,而在于戰馬本身的負重力。因為人體、裝備以及兵器的重量,最終都是要轉稼到戰馬身上。而戰馬在背負著一個“鋼鐵人”的同時,自身也披著重量不輕的具裝。在這樣沉重負擔的情況下,還要保持一定的沖刺力,這對戰馬素質的要求相當高。

  說實話,關勝手頭的戰馬中,除了他胯下那匹名為“赤影”的河曲大馬,沒有一匹能達到這樣的要求。所以他的這支所謂重騎隊,也只是比輕騎強一點的“準重騎”而已。當然,就算是準重騎,對上陣形混亂、缺乏拒馬長槍的新附軍,那也是如刀切豆腐,輕易破入。

  當關勝的重騎隊從新附軍側翼狠狠插進時,就已經宣告新附軍徹底完蛋。

  “敗了!敗了!”新附軍最后一搏的勇氣,終于在這些呼嘯而來的鋼鐵巨甲面前土崩瓦解,哄地一下炸開,四面八方奔跑。

  “威武!萬勝!”這一回,是濟南城上的守兵一齊高聲歡呼,有廂軍,有勇勝軍,不分彼此,只為他們的守護者歡呼。

  郭振面皮一抽一抽,胡須微抖,不過很快他也露出笑意,是冷笑……

  關勝呼出一口帶著血腥味長氣,倏地回首吼道:“重騎隊的兒郎們,你們倦了沒有?”

  “未曾!未曾!”

  “可否再戰!”

  “可戰!可戰!”

  “好!”關勝滴血的屈刀向前一揮,“那里,還有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敵軍。我們要繞到其側后,將之徹底擊潰!殺!”

  “殺!殺!”

  戰場上卷起一陣疾風,滾滾如雷的蹄聲,殺奔向前,目標——督戰隊!

  咔嚓!赤影馬人立而起,碗大的鐵蹄重重踏下,將一個雙手死死撐住旁牌的督戰隊士卒,連人帶牌生生踩碎。馬背上的關勝高舉著沉重屈刀,隨勢而落,重重劈在另一名士卒的旁牌上。旁牌中分而裂,牌后現出一張驚駭欲絕的臉,慢慢變得毫無生氣,不一會,從額頂到下巴出現一條血線……蓬!一股血霧噴出,這張臉也分為兩片……

  關勝手中的屈刀,重達三十八斤,加上胯下俊馬的沖刺力,重力加速度,可以形成超過千斤的沖擊力。此時就如同一輛人形坦克,猛烈沖撞,瞬間將前排的督戰隊刀牌兵踐踏于馬蹄之下。

  關勝這支重騎隊之所以能夠連番作戰而沒有遭到較大的損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以勢壓人”。沉重的鎧甲、冷酷的眼神、奔騰的戰馬、仿佛敲打心臟的蹄聲……這種居高臨下的可怖威壓,以及數十匹馬迎面撞來所造成的巨大心理壓力,才是真正令敵軍崩潰的主因。至于馬踏敵陣,摧破敵鋒,則不過是收割成果罷了。試想如果這支重騎隊沖近之時,敵軍非但不垮,反而以長槍柜馬。對上這如林的槍尖,就算能沖破敵軍陣一個缺口,重騎隊也完了。

  好在的是,這樣能在百騎沖撞面前,能夠保持陣形不亂,并形成槍陣反擊的軍隊,據關勝多年軍伍生涯所知,好像當年西軍中大、小種麾下勉強能做到,此外未嘗有聞。

  這段時日與之交手的新附軍,雖然被金人以種種手段激發個人武勇,但在整體合力上,并沒有什么改善。因此屢屢被關勝以步軍正面牽制,再以重騎隊側翼突入擊潰。

  而在突擊這支督戰隊時,關勝卻有種不太順暢的感覺,嗯,準確的說,就是一種“黏滯感”,似乎隨時有可能陷入其中而難以脫出。要知道,重騎沖陣依仗的就是那種摧枯拉朽般的氣勢,講究的是一鼓作氣,透陣而入,穿陣而出,而一旦陷入陣中,重騎就如同被深坑卡住輪子的大車,眼睜睜看著斧鋮加身了……

  “轉向,轉向!”關勝老于軍伍,騎術精絕,一旦發覺不妙,立即狠狠提韁,撥轉馬頭,從督戰隊的陣列外側沿擦刮而過。

  關勝一向身先士卒,加上他的馬力好,所以一直作為重騎隊的前鋒,全隊唯其馬首是瞻。關勝一轉向,后面的重騎也跟著轉向。一排重騎,從督戰隊前排踐踏而過,當即將這支督戰隊的刀牌手撞傷踏斃不少。此外也有兩名重騎兵因轉向過急,控馬不及,從馬上摔下,未及掙扎便被一擁而上的敵軍亂刃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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