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魏忠賢身穿大紅色的蟒服疾走幾步,來到案幾之前,盯著傳位的圣旨看了半天。
直到他看到了那一句忠賢宜委用,善視中宮,后宮,眉毛一挑,緊繃的臉色才掛上了滿意的笑容,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從旁側小太監端著的托盤上取來印璽,蓋在了傳位詔書之上。
“好了,德約,朕和忠賢說兩句體己的話,你且先回吧。”朱由校自然看到了印璽落在傳位詔書上,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輕松。
朱由檢點了點頭,將朱由校的手放在了床幔之中,說道:“皇兄好好休息。”
朱由校卻強撐著掏出了手,揮了揮。
他自然知道這是最后一面,但君臣有別。自大明嘉靖皇帝之后,大明的皇室都有一個兩龍不相見的迷信,既然是已經訂好了傳位,自然是兩龍無疑。
朱由檢站起身來,走到了魏忠賢近前,拱手說道:“見過二兄。”
二兄,這個稱呼是唐玄宗李隆基時,李唐宗室對千古賢宦高力士的稱呼,朱由校恩寵魏忠賢,引經據典,將其套到了魏忠賢身上,這二兄的稱呼就變成了他魏忠賢的。
魏忠賢略帶疑惑的回禮道:“臣見過千歲。”
平日里對他不假辭色、能不說話就不說、對宦官專權頗有微詞的信王,怎么突然見面打起了招呼?
不過魏忠賢看看病榻上的朱由校,再聯想到圣旨上的內容,心中安定了幾分,大約是病榻上的皇帝說和了幾句。
“恭送千歲。”魏忠賢看著朱由檢要走,急忙說道。
從今天起,信王就不是過去那個歲祿萬石的親王,而是大明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了。
朱由檢看了看魏忠賢身后幾名配著腰劍的內操凈軍,嘴角抽搐。
劍履上殿!你魏忠賢想做什么!千古賢宦,你魏忠賢可配得上這二兄之名?
不過他沒有喜怒言表,面無表情的準備離開乾清宮的時候,突然被一個宮女,拉倒了側殿。
“千歲,皇后有請。”宮女小聲的朱由檢耳邊說道。
朱由校已經生病數月,朱由檢一直沒有得到機會進宮探病,他急的心急如焚,猛一聽到可以進宮探看的消息,急氣攻心就讓后世來的“外邪”入了體。
而這探看的機會,是在朝中大臣施鳳來和皇后張嫣支持下才得到的。
朱由檢只看到一個女子挽著衣裙角匆匆跑了過來,身材頎秀豐整,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一雙若水秋波的眼眸,透著焦急。
整個人迎面走來,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瑩,又像是剛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
崇禎當然是見過這位皇嫂,但是魂替崇禎的朱由檢,可沒見過,記憶終歸是記憶,再深刻的記憶,也不如這迎面走來更加真實。
當這皇嫂從記憶中走出來,仿若從畫中走下,朱由檢第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行步如輕云之出遠岫,吐音如白石之過幽泉。
“皇叔切莫再猶豫,帝位之事義不容辭!且事態緊急,恐怕會發生變故,我已經叮囑了王伴伴,今天你不回信王府,先去你丈人南海子的家里(現北京大興區)躲一躲。”
“切記,聞馬蹄疾馳聲,乘快馬速逃直奔南京,遺詔已經到了驛站,準備送往南直隸。我也交待給王伴伴了,你聽見了嗎?”張嫣放下了衣裙角手里捧著一本書,急切的說道。
張嫣看著不說話的朱由檢略帶奇怪的問道:“我跟你說話聽到了沒!”
朱由檢回過神來,趕忙說道:“聽到了,去南郊南海子的丈人家躲著,一旦發覺有人要殺我,立刻逃難,而且我只能去南直隸。不過皇嫂,這南郊南海子,距京城不過二十余里,這躲到那里,有什么用嗎?”
張嫣聽到了復述,知道這皇叔聽進了她的話,松了口氣說道:“倘若真的有變,南海子在南郊,你還能跑的掉,若在信王府,必不可能去得了南京城。魏珰在南海子有數千內操,你切記小心。”
珰:是一種婦女戴在耳垂上的一種裝飾品,多數都用來指大太監。
朱由檢不由有些啞然,無奈點頭說道:“皇嫂言之有理。”
張嫣點頭,轉身又提著衣裙跑向了乾清宮正殿,朱由檢也在宮女的指引下,避開了內侍,走到了自己的軟轎之前。
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乾清宮,他需要警惕魏忠賢,那張嫣呢?
皇權交割,自古血雨腥風。
站在王承恩身側的另外一名宦官俯首說道:“千歲,老祖太太千歲有請。”
這宦官不用說,必然是那魏珰走狗。客氏有請,在這宮里,他朱由檢不得不答應。
“拜見老祖奶奶。”朱由檢小心的行了個禮,見過了客氏。
客氏有妖蟆吞月,肋生雙翼的傳聞,當然朱由檢長于紅旗之下,萬萬不信這等吞月妖蟆的傳說,都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的人。
是人,被殺,都會死。
“前幾天,皇帝問老身,天下何人可為君王?老身可是給舉薦了你。今日老身到了乾清宮,皇帝告訴老身,將來信王登了大寶之位,就許老身太后,這件事,想必剛才皇帝已經告訴你了。”客氏笑盈盈的光著腳,從珠簾之后,緩步走出。
放屁,明明是皇后張嫣反復提議!當著魏忠賢的面說這事,舊東林趁機以張皇后為首,京中數社大肆宣傳,整個北京城都知道!
“這信王殿下,幾個月沒見倒是越發長得俊俏了,這男人和男童終歸是有幾分區別,出了宮娶了妻,就是不一樣,眉眼都張開了。”客氏的手在朱由檢的臉上劃過,眼神中帶著一絲貪欲,另外一只手端著一個乳白色的夜光杯。
放浪的語氣還有酒氣撲面而來,而朱由檢卻沒有理會這妖婦的動作,他似乎是被這個動作嚇住了一樣,愣在當下。
他很緊張,以至于手心都是汗。
他當然不是害怕客氏在這慈寧宮殺了他,摔杯為號,五百刀斧手盡出?
給他客氏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在大明朝做出這等事來!而且那是魚死網破的孤注一擲的做法,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天啟皇帝還活著,她的地位還在。
朱由檢在思考這妖婦的問題到底是何意!天啟皇帝在交代遺囑的時候,并沒有交待客氏如何處置!
而起,大明朝什么時候有太后了?
當魏忠賢領著小太監端著印璽,從殿外走來的畫面,在朱由檢心頭浮現,還有那垂危之下,重重的一握。讓他如同雷擊一般,愣在原地。
殺魏忠賢者,天啟也。
他低頭說道:“將來得登大寶之位,必然履諾!還請乳母安心。”
“好!哈哈!今日準備了宴席,信王就留宿宮中如何?以前你也住在宮里,無須避諱。”客氏笑盈盈的在朱由檢臉上繼續撫動著。
雖然客氏長的不錯,保養的也還可以,三十多歲,半老徐娘,有書曰:時將四十,顏色如二八。
但是朱由檢還是忍不住的惡寒:“皇兄病重,我無心宴樂之事,若是無事,我就先回去了。”
客氏一臉失望,連連搖頭說道:“皇帝病重,你這膽子,還是太小了些,既然不愿,那就回吧,以后要常來常往,多親近。”
朱由檢回到了轎子之內,惡狠狠的看了一眼慈寧宮,腦子有病才跟你這老妖婆常來常往!
王承恩扶著從慈寧宮走出來的朱由檢上了轎子問道:“千歲,我們回王府嗎?”
朱由檢來回看了半天,才發現剛才那個魏珰的走狗已經不在了,他低聲說道:“去南海子岳丈家中。”
王承恩帶著四抬大轎在北京的外城轉來轉去,可是這眼看著就要轉到了傍晚時分,依舊沒辦法出城。
王承恩走著走著退后了兩步,在轎窗旁小聲的說道:“千歲,有人跟著我們,我帶著人去把他們殺了。”
轎子應聲而停,朱由檢撩開了一個轎窗,這是一個偪仄狹窄的丁子巷,而他現在的位置就在這丁字的尾巴上。
墻角堆著雞籠,發霉和惡臭混著在昨夜的積水里緩緩散開著,還能看到細紅色的跟頭蟲,在街尾巴的大甕里翻滾。
王承恩帶著兩個轎夫直奔來路而去,有人跟著,他們也不可能出城去,街道尾可以聽到搏殺的呼叫聲和兵器碰撞清脆的響聲。
朱由檢準備放下轎簾的時候,忽然瞟到了站在轎子旁的一個轎夫,從腰部,掏出了腰劍。
還有人?
朱由檢略微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轎外,這是個封閉的丁字巷,王承恩堵在街口,沒人才對。
正在疑惑的朱由檢,眼角瞥到了一陣寒光,下意識的一躲,上臂內側傳來一陣的劇烈的吃痛感!這轎夫從轎窗直刺而來!
腰劍,內操禁軍!這兩個轎夫要殺自己!
轎夫一擊不中正要抽劍離開,朱由檢突然心一橫用力的夾住了腰劍,在轎子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把短刀,一刀扎在了對方的脖頸處!
血液帶著溫熱和特有的鐵銹味激射而出,噴薄在了他的臉上。
對大明世界的一切不適應,一切的不真實和剝離感,在鮮血噴薄而出灑在他臉上的一瞬間,變得格外的真實!
這就是大明!
已經發生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的大明朝!
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什么都能做得出來!
“王承恩!”朱由檢奮力的怒吼著,放開已經死的不能再死的轎夫。
另外一個轎夫呢?會不會也是要殺自己的人?
朱由檢手持著短刀,喘著粗氣用力的呼吸著,他緊緊抓著刀,盯著轎簾,王承恩趕來的這段時間很短,但是他感覺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王承恩的呼喝聲以及腳步聲,似乎被放慢了無數倍。
似乎刺殺的腰劍隨時都有可能破轎而入,狹小的轎子變得陰森,似乎是擇人而噬。
“千歲?千歲!”王承恩看著朱由檢身上血流不止的樣子,表情從猙獰變得進一步扭曲。
朱由檢剛要遞一刀的時候,看到是王承恩,才松了一口氣問道:“外面解決了?”
王承恩不斷的點著頭,外面的爭斗已經結束。
“千歲你忍著點,這里不是一個久留之地。”王承恩撕下了自己的袖子。
朱由檢接過了云錦布簡單的包扎了一下,腰劍并不寬,刺空以后傷口并不是很深,也就是流血有些多,看起來比較嚇人。
“看把你嚇得,皮外傷罷了。”朱由檢看著王承恩擔憂的臉色,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容。
王承恩和還活著的兩個轎夫,帶著朱由檢奔著城門方向而去,在一民宅里,換了一身行裝,將身上的錦服褪下,換了身麻布衣,就奔著永定門而去。
待出了永定門沒多久,朱由檢忽然停下,看了一眼遠處的正在關閉的城門:“信王妃還在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