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騎著高頭大馬,入了永定門,慢步在北京城的街頭,身后是涇渭分明的五百對襟棉甲錦衣衛,手持鉤鐮槍腰配手銃,還有五百大紅袍凈軍配腰劍。
錦衣衛由英國公張維賢率領著,文官施鳳來節制,而凈軍則是由忠勇營提督涂文輔率領。
在錦衣衛和凈軍的護持之中,還有一臺三十二人抬著的玉鉤羅幕轎輦,羅幕在京城的風中隨意的飄蕩著,比朱由檢做信王的四人抬的轎子要威風,比客氏的千燈瓊華輦也要威風數分。
他之所以騎著馬,而不是坐在轎輦之上,只是他的一個小小的試探,他在試探自己說話是否管用,經過短暫的交涉,他御馬而行,穿街而過。
天無時不風,地無時不塵。每一吹號,飛埃寸余。
凄厲的風帶著慘烈的呼嘯聲,在北京城肆虐著,稍一起風,北京城就籠罩在了漫天的黃沙之中,眼前一片朦朦。
今人視古,古人視今,是兩個奇妙的視角,而第一次融合了這兩個視角的朱由檢,對著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有著好奇,都在用著兩種視角去觀察,昔日的熟悉,也變得陌生。
他看著北京城漫天的黃沙,只想到了兩個字,那就是環保。
當然,他不是在考慮中國人每吃一口牛肉,亞馬遜的原始森林就要冒起一股火的腦癱環保,他只是在想為什么大明京師沙塵如此之大,而宣府卻無事。
他稍微琢磨了一會兒,再看著過去熟悉的街景,在兩種視角之中,變得陡然陌生,他有了一些明悟。
京師內城、外城,共有三十六坊,居百萬之眾,而多儲柴薪,堆疊在倉儲之中,這些柴薪,都是京師百姓的勞役,給紫禁城和官署用的柴。
而自小長在宮中的他,自然也知道宮中用的柴都是精挑細選。
信王時的他,一直認為天下人都用柴薪燒火做飯取暖,如同和晉惠帝言何不食肉糜一樣,覺得天下百姓都有肉吃。
“還玩不玩火!家里從三月起存的柴都被你點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還要讀書,讀書也就罷了,你玩什么火!到時候惜薪司的官差來了,你讓娘親怎么給他們說!你是要氣死老娘才是吧!看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喧鬧聲忽然傳來,朱由檢不由側目看著一婦人追打著十多歲的孩童,孩童在街上狂奔,大概是忙著跑路,差點迎面撞到凈軍的身上,被凈軍的內操一瞪眼,嚇得愣在原地哇哇大哭起來。
儲柴堆積,稍有不慎,就會失火,看來是這家頑童點了火,把自家堆得柴薪給燒了。
而且看起來這筆柴薪是要上交給惜薪司。
惜薪司,是大明皇宮里,官宦官署十二監四司八局之一,主要就是負責收集給皇家、勛貴、官署等用柴。惜薪司收集柴料的來源很多,比如僉派軍民采納、山廠采燒、折銀召商買辦等等,但是這些法子,都不是大頭。
惜薪司最主要的柴薪來源就是徭役。
設有砍柴夫、五人設僉點夫頭,百人設一員,僅北京城在冊柴砍柴夫就有十多萬,設有抬柴夫,和砍柴夫一樣,也有十數萬之人多。
在過去習以為常運轉的制度,終于在朱由檢眼里變得有些不對勁兒起來。
“我能免了這家人今年的份額嗎?你看今年他家交不上了。”朱由檢忽然勒馬問著旁邊魏珰走狗涂文輔。
凈軍提督都是宦官,涂文輔自然也不例外,他猶豫了一下說道:“千歲雖未登大寶,但先帝宴去,千歲有懿旨在手,自然言出法隨,可是這事,臣只能差人補齊,不能免去。否則京中就要失火無數了,還請千歲體諒。”
朱由檢微微皺眉,懿旨、遺詔這是兩個東西,一個是現在的張皇后擬的旨,而另外一個天啟遺詔,這不一樣。
他點了點頭說道:“好,你很伶俐,此事就交給你辦。”
涂文輔立刻翻身下馬,匍匐在地說道:“千歲仁善,臣定當竭盡竭力,以盡君事。”
朱由檢示意涂文輔起來,他的感覺有些奇怪,覺得自己如同一個躲在大楯之后,小心用著短劍試探著皇權這面大楯是否堅固。
而涂文輔的反應,恰好說明了這面大楯,堅不可摧,這還沒有登基,就有人納頭就拜,以至于讓朱由檢都有些所料未及。
“臣愿為陛下牽馬墜蹬。”涂文輔小心的牽著朱由檢座下大馬的韁繩,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池。
魏忠賢在乾清宮前暈厥的那一刻,涂文輔的心情就發生了一些變化,大明的天,終究要變了,這天壓下了,首先就得壓死魏忠賢。
捎帶著他們這些千子萬孫們,都得跟著遭殃,朝中那些明公們,絕對不會放棄痛打落水狗的機會,這個時候,但凡是能找到門路求生,就會如同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浮萍。
信王殿下平日里對宦官不假辭色,行路之中,突然詢問,他覺得自己抓住了這個機會。
行至午門,身后千人,皆下馬解掉配劍、鉤鐮槍和手銃,而朱由檢端坐在馬上,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劍,看著等在門口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田爾耕問道:“我用不用下馬,解劍?”
田爾耕沒有多言語,先是查驗了懿旨無誤,又是查看了王承恩遞上來的腰牌,與宮中留底合二為一之后,田爾耕才俯首彎腰低頭說道:“臣不敢請千歲下馬解劍,千歲請入宮!”
田爾耕,錦衣衛都指揮使,左都督,魏珰走狗,五彪之一。
“凈軍內操不都是可以在宮中配腰劍,為何也都解了?”朱由檢看著身后凈軍被搜身的模樣,又多問了一句。
田爾耕沒有抬頭,低著頭彎著腰繼續說道:“皇后懿旨,宮內不可見兇器。幾個千戶,已經帶著人把宮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給收拾干凈了,連宮里的大梁、琉璃瓦、宮墻都檢查過了,工部還派了人,擦了下琉璃瓦。”
又是懿旨。
朱由檢看著田爾耕的模樣,忽然厲聲說道:“抬起頭來!”
田爾耕聞言將頭抬起,而在田爾耕的眼神里,朱由檢罕見的看到了一絲恐懼和迷茫,這個曾經讓人聞風喪膽的男人,被朱由檢的這一聲厲喝,暴露出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朱由檢翻身下馬,整理了下田爾耕的兜鍪頓項低聲說道:“以后,挺著腰桿子做人,你是我大明京營二十六衛,上十二衛之首錦衣衛的左都督,你彎著腰,我大明的軍卒就得彎著腰,你駝著背,我大明的軍卒就得駝著背。”
“堂堂正正。”朱由檢拍了拍田爾耕的肩膀,走進了緩緩洞開的大門。
他最終還是沒有肆意的在宮中馳騁,選擇了下馬,但是也未曾解下配劍,手里有把短兵,心里也安穩一些。
田爾耕喃喃的說道:“堂堂正正?”
信王真是個妙人,他一個純爺們,天天匍匐在一個蛋的魏忠賢腳下當狗,是他樂意的嗎?居京師而大不易。
狗哪里有,選擇主人的權力。
朱由檢信步走過了午門,踏過了金水橋,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極殿,站在恢弘的皇極殿前的月臺上,看著反射著夕陽金光閃閃的皇極殿。
萬歷二十五年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和三座城門被天火所焚,經過了長時間的修建,經歷了三十年,前后經過了三朝,才在二十天前,天啟七年八月二日,宣告竣工。
所有人都說這天火是上天給大明皇帝的警示,為此爭吵無數,皇權、臣權在反復的拉扯中,這三大殿才算是重新立在大明皇宮之內。
這真的是上天的警示嗎?是在說大明皇帝無德招致天罰嗎?
放特么的狗臭屁!
大明朝皇宮三大殿焚毀一次,而韃清整整焚毀了五次!
這要是大明皇帝無德遭了天譴,那韃清皇帝豈不是連人都算不上了?直接碳化?
也沒見哪些個韃清的肱骨之臣們,別著勁說是上天示警,反而捧臭腳一樣,盛贊建立在番薯、全民胃酸、衣不裹體基礎上的康乾盛世,天下皆稱千古一帝。
分明是沒有避雷針,導致了這京師最高的建筑物,在雷雨天氣的時候,容易吸引天雷導致。
“王承恩你過來,把這事,今天就給我辦了。”朱由檢讓王承恩走過來,他要給大明的皇宮,不僅僅是三大殿,其他的宮室,也都安上避雷針。
朱由檢越發肯定了天啟皇帝臨終前的那一握,對他的交代,意思是手里得有一把刀,否則什么事都辦不成。
修三大殿的三十年里,動工最快的就是,天啟五年到天啟七年這段時間,兩年就修好了,之前一直在磨嘴皮子,工部的圖紙今天需金絲楠木、明日需要金柱、后日就說,要花費采木料五萬塊,就需銀九百三十萬兩。
而天啟皇帝兩年修的這個三大殿,所有的花費都算上,也就五百九十五萬七千五百一十九兩七錢六分八厘四毫一絲六忽一微。
然后就被扣上了亡國之策的帽子!
一個宮女低著頭,匆匆趕來,先行了個蹲禮說道:“皇后請千歲前往乾清宮,商議明日登基大典之事。”
朱由檢抬頭看了看天空陰云密布,看來是要下雨了。
皇后張嫣,這個漂亮的不像人間女子的人,一道懿旨招他入宮,一道懿旨整個宮內不得見兵刃。一道懿旨自己就得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