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搖頭,他只不過覺得自己的皇兄有些精神潔癖。
就大明朝的百姓們的信仰堅定程度,連個淺信徒都算不上。
靈了去還愿,不靈就砸廟,今天進寺廟阿彌陀佛,明日進道觀三清道君顯靈,后日就進教堂請主庇佑,哪里有什么定性?
按照后世的分類法來說,中國自古就是神權君授的世俗國家,而非那君權神受的宗教國家,這東西,還得見面問問再說。
朱由檢想了想說道:“徐光啟,詔其回京復官。”
“陛下圣明。”薛鳳翔聞言臉色一喜,大明朝的工部在徐光啟離開之后,朝中僅僅剩下一個工部侍郎李之藻獨木難支,工部的地位急轉而下,逐漸成了六部之末。
徐光啟,左手幾何原本,右手農政全書,還摻和一手同文算指,這也就罷了,對軍事發展方向很有想法,天啟五年,被魏忠賢霍霍,請辭回了上海老家。
薛鳳翔見事情商量完了,低頭說道:“臣告退,去做先帝陵寢的圖紙,不過,萬歲,臣的確是閹黨,東林也看不上工部。”
朱由檢拍了拍薛鳳翔的肩頭說道:“從今以后,你就是皇黨了,你覺得你適合摻和到這黨爭之中?好好做事。”
“萬歲,田爾耕殿外求見。”乾清宮太監陳德潤低聲說道。
“宣。”
田爾耕拿著幾本卷宗來到了乾清宮的偏殿,匯報著昨日的戰果,根據他對自己經歷的揣測,辦事的時候,田爾耕并沒有牽連甚廣。
大明皇帝眼瞅著不愿意丟掉閹黨這把刀,真的是胡亂牽連,他才會死的更快,揣摩天子心意,是他們的特長,顯然田爾耕賭對了。
“也就是說魏忠賢的死忠都下了獄了嗎?”朱由檢將看完的案宗合上,魏忠賢的死忠比朱由檢想的要少很多。
朝內大臣就辦了兩個人,一個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吏部尚書周應秋。太監抓了兩個李朝欽、劉若愚,和他們近人十人。
滿打滿算,算上死掉的寧國公魏良卿、右都督侯國興,兵仗局掌印太監李永貞,一共二十一人。
而且田爾耕正在抄這些太監的家。
田爾耕想起了英國公的提醒和午門前萬歲爺說的話,挺直了身子說道:“是,其他人多為攀附。前些年,不是閹黨就是東林,這事說不清。臣也是閹黨中人,對門道了解的很清楚。”
“魏忠賢呢,認罪了嗎?”朱由檢詢問起了魏忠賢的審訊。
田爾耕坦然的說道:“魏珰不認謀反,其他十余項罪名都認了。他堅稱是先帝要殺他,而不是萬歲要殺他,臣糾正了幾次,他不愿改這口供,臣就寫道了案宗之上。客氏招認了掖庭養婦,謀為呂不韋、李園故事。”
呂不韋被廣泛的認為古今中外第一風險投資商,一千金的代價,賺取了一個國的收益。奇貨可居說的就是呂不韋。
還有傳聞嬴姓趙氏政,并非秦莊襄王和趙姬之子,乃是呂不韋私生。
李園,也是戰國人,相比較呂不韋被趙政逼得飲鴆自盡的結局,李園也成功不了太多。
李園將已經懷有身孕的妹妹,獻給了當時無子嗣的楚考烈王,而后戰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作為楚考烈王的弟弟,春申君入宮想要兄終弟及繼承楚國王位,被李園豢養的刺客擊殺。
李園的侄子熊悍登基,就是楚哀王。后來李園和他的妹妹,也都死在了楚哀王熊悍的孿生弟弟負芻的手中。
魏忠賢和客氏,走的就是呂不韋和李園的求死之道。
“那就不治謀反之罪了,他也沒有謀反,朕準他自殺,其余處斬。”朱由檢將案卷放下,此案乃是詔獄辦案,自然不用過刑部,直接判了就是,過刑部,又是一頓拉扯,反而夜長夢多。
“殺魏良卿、侯國興、李永貞,是懿安皇后授意的嗎?”朱由檢盯著田爾耕的臉色忽然問道。
田爾耕只覺得一股熱血陡然從胸腔涌向了腦門,而后心跳聲咚咚的在耳邊狂響不已,他沒有任何猶豫的說道:“是。前日夜里,乾清宮太監陳德潤,在涂文輔走后,說有皇后口諭,誅國賊,臣應了。”
朱由檢倒是早就料到了有張嫣的影子,但是只是沒想到田爾耕承認的這么快。他剛要開口說話,眼神瞟到了一道倩影進了偏殿,止住了馬上就要說出話的念頭。
“見過皇叔。在討論魏、客之案?”張嫣從正殿來到了偏殿,笑著問道,倒是沒有伸手拿卷宗。
田爾耕看了一眼皇帝,得到首肯之后,將從抓捕到魏黨和魏黨同謀的罪狀和處理結果,前前后后說的很清楚,緊接著他又回答了幾個問題,主要是張嫣點名的幾個人為何沒有被捕,理由都被田爾耕說的非常明白。
朱由檢看著張嫣沒有問題之后,對著田爾耕說道:“田都督,你回去后把錦衣衛打理好,尤其是城門稅定要盤查清楚,你和涂文輔也是同僚,通力合作,徹底梳理西山煤田之事。”
錦衣衛的職權很大,對城門盤點行商稅有監督權,而這種監督權往往會被錦衣衛轉化為領導權。
“臣領旨。”田爾耕俯首慢慢的退到了乾清宮偏殿前門,才轉身離去。天家的事,他不想摻和,魏忠賢和客氏倒的還不夠快嗎?
“你要在西山采煤嗎?”張嫣沒有在魏、客兩人身上糾纏,反而問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之上。
朱由檢理所應當的點了點頭,任何一個沒有監管的行業,在沒有足夠的引導之下,只會變成人間地獄。
張嫣出神的看著窗外的華燈,仿若是看到了當年的之事一樣,罕見的帶著一絲恐懼的口吻說道:“有人不同意。”
朱由檢聽到張嫣所言,嚴肅的說道:“朕是大明天子!由不得他們不同意!”
“倘若他們彈劾,說大明天子與民爭利呢?”張嫣笑著問道。
朱由檢搖頭說道:“朕不理會他們。所有奏章留中不發。狺狺狂吠,不用理會。”
張嫣看著朱由檢極為自信的眼神,知道他的內心對此十分的堅定,她笑著問道:“之后他們會瞞報、隱報礦窯,偷偷開礦,連科都不給交了。”
朱由檢盯著自己手中的惜薪司的賬目,凈軍和錦衣衛之下,由不得他們不交!
張嫣輕笑著:“若是執意追查,他們就會哄抬煤價,原本一斤六文半,就會漲到十文,二十文,一錢銀,五錢銀,甚至是一兩銀!理由也非常的充分,稅科不少寬,則煤自稀,稅科重愈重則煤愈稀,價格十倍二十倍,百倍而不止。”
“無煤之城,京師百萬人丁千萬人家,息煙絕飲,三輔之地,必無寧居。百姓只能棄業而逃,必然招致蕭禍四起,有產煤之地、有做煤之人、有運煤之夫、有燒煤之家,關系性命,饑寒交迫群起為亂者,會有多少?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無力求生,又有多少人是故意夾在其中煽動?皇叔也不在乎嗎?”
朱由檢猛地搖頭,他當然在乎!
張嫣見狀繼續說道:“若是皇叔一力用大明朝的錦衣衛強行平撫城中之事,強行平價。”
“他們就會控制那兩千富戶,停了煤田,不僅僅是城中百姓,還有城外窯民,近二十萬人無處謀生,介時民亂自起,到時候那些窯民黧面短衣,不知其數,皆數叩在長安門外,呼冤徹天,持揭叩地,請大明君父,為其主持公道。皇叔也不在乎嗎?”
“皇叔,這是大明的京師!大明京師民亂起,天下大亂!難道,皇叔也不在乎嗎?”
“朕在乎!”朱由檢略帶幾分憤怒的說道。
張嫣看著朱由檢的模樣,凄慘的笑道:“所以那群吃里扒外的狗東西!光是閹黨根本治不了!更何況這還是僅僅是柴米油鹽,衣食住行中的一項,更甚者還有天下三百六十行!皆為如此,皇叔,我不是為了東林人爭辯,我只是復述了已經發生過的事罷了。”
朱由檢用了的吐了口氣,不解的問道:“祖訓三十抽一,若是我大明皇室苛責,屢屢起科增稅也就罷了,人心離心離德,那是我朱家活該!可我大明皇室從未在這上面漲過一分一毫!這坐商、礦稅重嗎?三十抽一!為何!他們就是不愿意納!”
張嫣看著朱由檢略顯疲憊的臉龐,終究是放下了自己的咄咄逼人,這一切對于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沉重了。
但是天啟皇帝就那么走了,只能由他來承受。
她搖頭輕聲說道:“不重,但是他們不愿意被朝廷管著呀,你若是管著,他們怎么將煤運到關外去,以每斤十三文賣掉呢?還有其余民生之物,皆為如此。皇叔要做的事,擋著他們財路了。”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一般。”
朱由檢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皇嫂,皇兄也是如此這般,才把自己關在了中極殿造木工活的嗎?”
張嫣搖頭說道:“那倒不是,先帝不喜歡聒噪,喜歡木工罷了。”
朱由檢點頭,說道:“所以朕聽之任之,做一頭聽話的豬,最安逸。”
張嫣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離開了偏殿,讓朱由檢一個人靜靜的思考,到底該何去何從。
惜薪司的掌印太監趙旉,收到了一份大明新天子的詔書,言今上體恤民情,改柴為煤。
趙旉握著手里的圣旨想了很久,大明新天子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登基第一天就直接以雷霆萬鈞的姿勢,除掉了魏忠賢,本來他惶惶不可終日之時,收到這份詔書的時候,終于松了一口氣。
對于宦官而言,被人利用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
他收到詔書的時候,終于認知之前的判斷是準確的,新帝登基,總需要人去辦事,只要辦事得力,沒有不用的道理。
他匆匆的寫下了自己對停柴徭役的種種想法,然后親自帶著惜薪司之人,連夜開始提前征收柴,已經派了將近半年的勞役,若是此時直接改柴為煤,他相信陛下一定會活剮了他!
一刀子切是懶政,平日里懶懶散散的也就罷了,這新萬歲爺派下的第一莊差事就給辦砸了,那也不配活著了。
晚夏,是一個正值燥熱的季節,坊間的百姓聚在牌坊之下的石頭上,搖著手中的蒲扇,閑扯著東家長、西家短之事。偶爾還有頑童在街頭瘋跑,打斷百姓們的談話,招惹陣陣的罵聲。
在哄笑之后,又開始閑扯,只不過突然看到巡鋪的排甲們從巡鋪中魚貫而出的時候,百姓們一哄而散。
已經是宵禁的時分,家里燥熱出來閑聊,大明的皇帝都管不到他們。
但是巡鋪的排甲們出動,那就是表示有擒賊的活動,若是繼續看熱鬧,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就會以違背了宵禁被抓起來。
哪怕是輦轂(皇城)之下,依舊是皇帝太遠,現管太近,天下無外乎如此。
內外城共有三十六坊,而這三十六坊約有六百七十座巡鋪,最開始嘉靖年間設巡鋪的時候,都是由坊內百姓輪流到巡鋪當排甲巡警,后來嘉靖皇帝仁善,就停了這勇、匠、軍、廚的巡鋪排甲的徭役。
患寡不患均,這之后,大明的百姓們都不樂意當這巡鋪排甲,廂長們也曾經想著這巡鋪畢竟是個官辦的衙門,就接手了巡鋪。
結果沒什么油水,也沒什么權力,連抓人,都得聽五城兵馬司,巡鋪沒有自決的權力。
沒過多久,十鋪九空,盜寇四起,最后皇帝也沒個辦法,這些巡鋪都變成了賊窩。
前幾日聽聞天子病重,這些巡鋪賊窩里的家伙們,正準備趁機作惡,反而被中軍都督府的英國公全面接了,里面的賊都被抓了一空。
眼下巡鋪的排甲們,都是中軍都督府的軍爺,百姓們怎敢惹事。
東城黃華坊內,一個挺著肚子的女子,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著天空的明月發呆,結果劇烈的敲門聲,陡然響起,女子打開門,一看是排甲和惜薪司的宦官,臉色就是陡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