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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七千本書

  王承恩不由訕笑,他自報家門的時候,報的的確是信王府總管,而且他現在依舊是這個職位,天子登基,他們這閹人是登不得大殿敕封詔書。

  而且來的時候比較匆忙,萬歲爺也沒有給他什么具體宮里的職位。

  無論在哪里,他都是天子家奴,私自給自己加名頭,那是僭越。

  從皇極殿到午門宣臺的登基詔書,在國子監刊印,再由驛站通傳天下,但是驛站的傳遞詔書的速度,比他的腳程要慢上許多。

  再加上二十三日晚上的滂沱大雨南下,在北直隸肆虐,這驛站詔書大約還要幾天。

  “信王現在登基了,是大明的新皇帝,進了京,見了萬歲爺,討個推官,應當是沒問題。”王承恩笑著解釋道。

  他的話說的不是很滿,不能代替萬歲做決定,但是依照萬歲爺對那本奇器圖說的看重,平步青云不在話下。

  “天啟皇帝駕崩了?信王登基?兄終弟及,大事。”王徵點頭,在紙上勾出了最后一筆,隨即又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愣在了原地。

  王徵木然的轉過頭,愣愣的說道:“你是說,你是當今萬歲的大伴?!”

  天高黃帝遠,說的就是皇帝和天一樣遙不可及,輦轂之下的京師百姓,幾年也才能看到皇帝一面,甚至一輩子都看不到,更遑論在北京城八百里外廣平府的王徵。

  他對信王的認知,就是他登科的那一年,那個被封王的十二歲的小孩子。他被外放做官之后,遠離權力中心,自然不知道天啟皇帝沒有子嗣的消息,更沒想到會兄終弟及。

  甚至聽到信王府的時候,還在疑惑信王到底是哪一個。但是猛地登基,王承恩的身份就變的不再普通,大明朝的王爺都是大明朝養得豬,雖然大明皇帝也是,但是大明皇帝畢竟長著獠牙。

  而后王徵準備了一日,囑咐自己的正妻和側房在自己走后,帶著兩個孩子,準備搬到京城居住。

  “你們信天主教的都不是有什么十誡嗎?為什么你會有側室?”王承恩在車駕上,帶著疑惑,根據天主教規,他有側室,那就會被驅逐出教才對。

  王徵搖頭說道:“鄧玉函,就是我的教父,他并沒有原諒我違反教規,但是我畢竟要傳宗接代,正妻老是無子,只能納側室申氏傳代。辛虧申氏的肚子爭氣,給我生了兩個娃,孩子都十幾歲了。徐光啟徐明公也是信的天主,可是他不也是有側室?”

  “我們也就是饞他們那群傳教士帶來的七千冊圖冊、書籍罷了。”

  正說話間,一隊騎卒從車隊旁通過,雖然只有幾十人卻跑出了摧枯拉朽一樣的氣勢,進退有據,比他看到的錦衣衛也不遑多讓,王承恩不由的有些驚異的問道:“這是何人騎卒,如此精銳?”

  王徵仔細的看著騎卒的衣著,笑著說道:“那是大名知府盧象升訓練的捕快,大名府周圍的幾個府衙,都從他那兒,借調捕快緝盜,一抓一個準,騎術端是厲害,號稱天雄。大約有五百人,盧象升常言天象有變,需要早做應對。”

  “五百人?這么多?違制了。”王承恩眉頭一皺,這么多的騎卒,再查到棉甲,定要參他個謀逆大罪!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都是義士,感念知府盧象升整治富戶侵吞軍田有方,自愿聚集在盧象升的座下,盧知府可是不多見的好官,早知道不該跟你說的。”王徵一臉懊惱的說道。

  他只記得給盧象升表功,忘記了身前這位可是內侍,這要是回去隨意說兩句,那豈不是把盧象升害慘了?

  車駕趕至三原的時候,王承恩見到了在三原傳教的鄧玉函,在大明朝傳教是不受限制的,但是鄧玉函顯然日子過得并不是太好,見到王承恩的時候,有些邋遢。

  王徵三言兩語說明了自己的去向之后,鄧玉函毫不猶豫的登上了車駕,奔著北京城而去。絲毫不顧及王徵違反十誡的舊事。

  都是在滾滾紅塵中打拼的人,有登天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王承恩打量著鄧玉函這個紅毛番,總覺得這一頭大卷發的棕色生番,要是這個樣子見到萬歲,會不會驚擾到萬歲?

  但是王承恩思前想后,最終還是沒有下手給鄧玉函剃度,在他眼里,傳教的都是出家人,他覺得這一頭棕色卷發,有失禮數。

  但是,正如王徵所言,他們這群傳教士手里有七千卷書,不光王徵饞,王承恩也饞。

  估計萬歲爺也饞。

  朝夕哭臨三日進香,梓宮移送太廟后,連張嫣都脫了自己的一身孝衣,朱由校存在的痕跡正在被逐漸的抹去,而朱由檢正在整理著自己的衣物,準備上早朝。

  大明的早朝,并不輕松。

  所有的京官、國公府的國公、順天府的府丞、五城兵馬司的都指揮使、五軍都督府的都督都要參加,這是一只龐大的隊伍,約有三百人之眾,當然能入皇極殿的不到百人,其他人都在門外聽宣。

  在天未亮的時候,大明朝需要上早朝的官員,就要出發,在午門外等候,宮門在皇極殿的鐘聲中緩緩打開,朝臣們按照位階緩緩而入,在皇極殿的殿前廣場分列站成兩隊,文官在東,武官在西,負責糾察的御史,開始點名。

  并且記下交頭接耳、咳嗽、吐痰、牙笏落地、步履不穩等失儀的官員,失儀會被列入非刑之正,由皇帝做出處罰。

  錢謙益的第一次廷議奏對不利,被皇帝廷杖,就是這種針對失儀的處罰。

  當然今天的禮部侍郎錢謙益沒來,十下實打實的廷杖,他已經兩天沒下床了,按照估計,他得缺席一個月的早朝。

  朱由檢準了他的早朝請假,免朝,是一種殊榮。

  鴻臚寺卿將早就由閣老批藍、司禮監批紅、皇帝首肯的官員名單拿出,宣讀著趕往各地赴任的國子監太學生或者京官外放。

  “陛下口諭:今日早朝取消,閣老、六部尚書、六部科給事中、督察御史、入文華殿等待廷議。”王承恩在鴻臚寺宣讀完名單之后,高聲唱道。

  第一次早朝,大明天子缺席。

  但是朝臣們不能不來,御史點名就是點卯考勤,若是缺勤可是要扣工資的,正二品的官員年俸才一百五十二兩,缺勤一次,半年俸祿就沒了,除非皇帝特批,比如錢謙益的腚,八面開花無法上朝。

  雖然京官們大抵已經看不上這個俸祿,地方官入京,一次孝敬少于一千兩,好意思出手?但是站在這里,他們才有資格收禮。

  朱由檢就在皇極殿的龍椅上,他不是沒有做好早朝的準備,事實上,他在南海子的破廟里,就思考是否恢復午朝和晚朝的制度,最后還是算了。

  早朝早就變成了磨嘴皮子,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徒勞的浪費精力,大明朝臣們也都習慣了將奏章遞到文淵閣,等到處理。

  這套辦公體系自角斗士,豹房正德皇帝起,就已經再開始運行。

  那時候的正德皇帝常常離京到宣府的豹房居住,一住就是一年,回京也是不召開早朝,而是召開子時朝會,晚上十二點常朝,結束之后就是大開宴席,常常通宵達旦。

  荒唐嗎?

  其實是正德皇帝發現自己的政令,出不了紫禁城,但凡是朝臣們不同意,那就貫徹不下去,而通過大珰劉瑾和權臣們斗法罷了。

  其實從土木堡之變后,大明扣門天子朱祁鎮之后,大明的皇帝的權力逐漸從天下,縮回到了紫禁城。

  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啟用汪直開辦西廠,就已經出現了端倪。

  尋仙問道的嘉靖皇帝,更是將這一套宦官與文臣爭權玩到了極致,自己抱著個香爐住在離宮別苑的廣寒殿內,看著他們為了蠅頭小利打的肝腦涂地。

  自三十年不上早朝的萬歷皇帝開始,大明朝的早朝早就變成了點名考勤會。

  其實六部部議、尚書、御史、給事中廷議,文淵閣處理政務擬票批藍,司禮監批紅,比在朝堂上夸夸其談,在行政上更加高效罷了。

  所有的四品以上官員擠在皇極殿上,爭吵不休,能解決問題嗎?除了浪費所有人的時間,絲毫沒有用處。

  朱由檢看著諾大的皇極殿重重的嘆了口氣,這不是他想要的大明朝。

  他來到文華殿的時候,看到張嫣已經坐在了珠簾之后,長長的甬道,厚厚的羅幕之外,大明的閣老們著大紅色的錦雞補服,端坐于司禮監秉筆太監們的面前。

  六部尚書和督察御史以及給事中們坐在后排。

  都是熟人,新天子還沒有進行文淵閣的改組,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們也都是經年老吏,魏忠賢被抓了兩天了,秉筆太監們惶惶不可終日,結果身邊就換了個魏忠賢的嫡系之后,慢慢安定下來。

  新天子登基,也要用人。

  司禮監什么時候加入了廷議的行列,這就得問列祖列宗了。

  “皇帝詔:令孫承宗、袁崇煥、徐光啟、袁可立、董應舉等人歸京。”王承恩讀了第一條廷議的議題,連張嫣都訝異的看了一眼大明的皇帝,這里面唯一讓她意外的是孫承宗。

  袁崇煥接連贏下了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雖然是個驕悍的將領,但是眼下大明朝無人可用。

  孫承宗是東林黨原黨魁,但是現在的東林黨黨魁已經是錢謙益了。

  這召回來,東林黨內部豈不是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閣老議論紛紛,秉筆太監們一臉淡定,這都是早就送到他們手中的議題,秉筆太監們就靠著皇帝泄題這一手,踩著文淵閣的大學士們。

  “臣對不同意孫承宗歸京。”黃立極首先作為首輔發表了自己的觀點,他是西黨,就是陜西、山西、大同、宣府、京師的官員組成的地方性質的結黨。

  這股勢力在朝中微不可微,他這首輔是舔魏忠賢的腳底板舔來的。

  但是他沒有忘記孫承宗在朝內的時候,那種恐怖的壓制力,權傾朝野魏忠賢,想針對孫承宗也要掂量一下。

  孫承宗歸京,那東林黨坐大幾成定局,他們這些閹黨余孽,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關外還有十一萬余眾的關寧軍作為孫承宗的鐵桿,這進京就是權臣!

  王文政可是第一次參加廷議,手有些抖,拿出了大明皇帝給的小抄,說道:“孫承宗建立關寧錦防線,功不可沒,閹黨橫行于朝野才不得不請辭,此時兵部尚書職位空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事無人掌管,于國不利。”

  黃立極立刻聞言大喜過望,兵部尚書,進不了內閣,能掀起的浪能有多大?而且看皇帝的意思孫承宗不在是閹黨橫行,詔孫承宗回京,閹黨已經不在了!

  那他就不會是閹黨了。

  “王公公所言極是。”黃立極左右橫跳的秘籍可是爐火純青,立刻就坡下驢,若是回來主持其余六部,他還有點忐忑,但是兵部僅在工部之上,這倒是無礙。

  施鳳來憂心忡忡的說道:“只是萬歲,袁可立與孫承宗水火不相容,兩人歸京,恐有間隙。”

  朱由檢坐在內殿之中,他坐在重重的帷幕之后,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卻能清晰地聽到廷議的談話。

  拿起一個鐘槌,輕輕的在放在手邊的小銅鐘上敲了一下,示意此議略過,皇帝自有計較。

  這還是當初嘉靖皇帝修道修仙的時候,留下的傳統,朱由檢認為煞是好用。

  “叮。”

  清脆的銅音在整個文華殿層層繞繞傳到了外廷,立刻無人言語。

  一個很熟練的皇帝,一句話不說,讓外廷大臣們,無法揣摩皇帝的心意,而司禮監廷議的秉筆太監,就是皇帝的口舌。

  “皇帝詔:盧溝橋五口子抽分局責問順天府丞。”王承恩聽到鐘聲之后,朗聲說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房壯麗聞言臉色大駭!

  他們寄予厚望抬上皇位的信王殿下,一登基就玩起了文字游戲!

  這和當初天啟皇帝下詔給順天府,責令取締五口子抽分局有什么區別!

  是順天府能指揮得動錦衣衛,還是能夠指揮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不動,怎么取締五口子抽分局!

  王文政拿出了第二張紙條,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兇狠一些說道:“天啟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先帝逾順天府,取締五口子抽分局,不許抽稅,為何至今都未取締?導致叨擾商民,若萬歷年間舊事再出,何人負責!”

  這就是睜著眼說瞎話了,太監們要有這個本事,憑什么朝臣們指鹿為馬!他們就不能顛倒黑白?

  秉筆太監們瞬間群起而攻之,開始針對文官體系,句句都是甩鍋。

  五口子抽分局非常復雜,錦衣衛有人在其中,五城兵馬司也有人在其中,內監也有人在其中,而這三個京師機構,都直接聽命于皇帝。

  文臣們不甘示弱,直接和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們吵了起來,直到聽到兩聲清脆的鐘聲才算是停止了爭吵,雙方都像是斗雞眼的公雞,互相瞪著眼。

  其實從昨日文淵閣遞上去所有彈劾魏忠賢、取締抽分局的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發,他們早就知道了新帝不會取締抽分局,今天只是例行公事的吵鬧罷了。

  “皇帝詔:唐之亡非黃巢乎?”王承恩聽到了這兩聲鐘聲,宣布了下一個議題。

  也是朱由檢的心病,百姓揭竿而起的起義軍,已經在陜西沸沸湯湯。

  明亡于起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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