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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與民爭利

  朱由檢當然與人斗其樂無窮。

  但是在與人斗的時候,一定要保證好自己的安全,如何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在他不停的追查天啟皇帝死因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定預感。

  他看著朝陽下緊張萬分的張嫣,笑意盎然的說道:“走吧。”

  最差不也就是,天啟七年九月初八,崇禎皇帝朱由檢病大漸,崩?

  “皇帝詔:朕聞坤順承干,兩儀乃以奠位,議信王妃周氏立為皇后,母儀天下。”王承恩高聲喊出了,廷議的第一個議題。

  王文政這次不用打小抄,直接說道:“信王妃周氏,受命先帝,配萬歲與潛邸,含章體順,賢名遠播,萬歲圣明。”

  “萬歲圣明。”二十七個席位的廷議大夫對此沒有異議。

  王承恩在聽到鐘聲響起的時候,再度喊道:“皇帝詔:朕惟恩深鞠育,孝大尊親,追封光宗皇帝劉淑女,為孝純淵靜、慈順肅恭、毗天鐘圣皇后。”

  這一議題也是慣例冊封,追封生母為皇后,是每一個皇帝都要做的事。

  “萬歲圣明。”錢謙益率先開口,搶在了王文政之前,首先說出了這句,雖然他的腚還沒全好,但是既然已經能夠游玩福樂院,自然是無大礙。

  再不點卯,朝里這唯一一個閣員,哪里還有他的份兒?

  王承恩左右看無人反對,只有一片圣明之聲后,剛準備喊出下一個議題,就被禮部右侍郎孟紹虞伸手打斷。

  孟紹虞皺著眉頭問道:“萬歲,按制,在冊封中宮和追封皇后之際,應該同時恩蔭授官,周鉉按制度授指揮僉事,正千戶俸,周鎰按制加署都督同知的虛銜,支指揮僉事俸,周鏡、周銘授散騎舍人,正千戶俸。國丈周奎進嘉定伯,兩百頃田和太子太師。”

  “萬歲只議中宮追封,是不是漏掉了些?”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再聯系到早上長安門外無窯民叩首,三駙馬都尉兩伯侯被捕之案來看,與幾家勛戚往來甚是密集的官員們,終于品出一些不對味來。

  王承恩看著第三個議題也是為之一樂,萬歲爺是真的對這群明公們了解至深,

  他高聲說道:“皇帝詔:設西山煤局,設掌印太監一名,督辦西山煤田諸事。自青龍橋迤北高兒山、破頭山、楊家頂一帶,煤洞子肆意生長,已驚擾龍脈,昨日錦衣衛已經所有侵占皇陵山之窯洞查封,歸西山煤局督辦。”

  “議。”

  朱由檢為什么要議?

  因為大明的朝堂里,并非全都是假明公,也有真明公。

  比如坐在第二十七個席位的順天府丞孫傳庭,就是他要爭取的對象。

  團結一大批,打擊一小批是朱由檢對黨爭的一個初步的想法。

  孫傳庭比這些明公們,更加明白這件事的始末,事實上,昨日張維賢和田爾耕兩人帶兵出城,他就派了幾個捕快,對西山之事了解一些。

  他也同樣以為今天特招廷議,是為此事。

  他當仁不讓的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萬歲,今京師軍民百萬之家,皆以石煤代薪。臣聽聞內署惜薪司已改薪為煤,百姓原疲于勞役,每日步行近百里取柴,月攤柴役二百斤,勞民傷財,此策一出,京師民心大振!人人皆言朱家天子仁善體恤民情,實乃良善之政。”

  朱由檢在重重帷幕之后,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崇禎十五年,孫傳庭接到了皇帝的命令,出潼關,以五千敵五十萬之眾,戰死殉國。

  在朱由檢心中,那道出關作戰的詔書,就是運輸大隊長機槍往前挪十米的電話。

  但是孫傳庭在軍備未整就匆忙出戰,實屬迂腐愚忠,沒想到這第一次在廷議露面,就先是一頓馬屁狂拍。

  這一點都不符合他心目中迂腐的形象。

  孫傳庭沒讓朱由檢高興多久,就緊接著說道:“但是,萬歲,西山煤務,事關順天府整府,柴米油鹽,以柴為先,坊間鄉里往往只夠一日用度。但凡陰雨、大雪封山,則京師煤價逾百倍不止。”

  “臣有三慮,一曰:無煤則饑,百姓不能開火做飯,民生大計。二曰:無煤則寒,冬日寒風凜冽刺骨,若無煤,路必有凍死骨。三曰:無煤無工,數萬窯民恐有大亂,必糾集呼嘯于山林!”

  “萬歲,臣前日探訪宛平,一百一七戶有近兩日,已經揭不開鍋了。剩余兩千余戶,勉力維持。順義、昌平亦是如此。”

  “若僅以龍脈為由,臣以為,君當以民生大計為先!”

  東林黨們對于皇帝特招入廷議的這個人,本來持有觀望態度。

  這一上殿,直接語出驚人,三兩句話,就將皇帝打到了昏君之側!

  甚至連民亂的潛在對象都扣好了,數萬窯民!

  不僅如此,還給出了調查的數字。

  那路有凍死骨乃是詩圣杜甫所作,在天寶十五年所寫,那年發生了什么?

  安祿山、史思明高舉清君側,發動了叛亂!

  這戰斗力,頂上十個為了求官拍馬屁的錢謙益了!

  孫傳庭這一手先抑后揚,拐著彎就把皇帝罵的狗血淋頭,實在是高明!

  朱由檢按下了手中的小鐘槌,這個孫傳庭果然是一點都不討喜。好聽話誰都愿意聽,高帽子誰都愿意帶。

  不過他還是臉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孫傳庭果然是在就事論事,那他開始那一段馬屁,就是民間實情。

  改薪為煤,果然是良政。

  朱由檢這次沒有敲鐘槌,玩什么圣心不可度的把戲,他大聲的說道:“孫府丞擔憂,實乃多慮。朕未曾將西山煤田停工,孫府丞去宛平、順義探查走訪,朕甚欣慰!觸動龍脈,只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朱由檢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就是尋一個借口整飭西山煤田,他改薪為煤,若是沒有后續政策支持,京師煤價必然瘋漲,這三斤折一斤,官署就要六百多萬斤的煤精。

  他會給朝臣們這么一個機會攻訐自己?

  他信心十足的說道:“孫府丞,西山窯民也在今日黎明就上了工,這第三慮怕只是顧慮了,窯民現在挺忙的,沒空呼嘯山林。”

  “至于這前兩慮,不知道有沒有到正西坊和崇北坊的煤市口轉一轉?一斤煤炸三分矸,不耐用還滅火,但是兩個煤市口,已經沒有了煤炸入京,只有煤精,而煤精的價格只有八文一斤。”

  “想來孫府丞,應當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奧妙。”

  孫傳庭猛地一愣,西山的煤,涉及到了整個順天府的民生大計,連他都被西山給吸引了目光,更別說京師其他朝臣。

  所以他對城里最近的煤還真的忽略了。

  朱由檢沒有聽到外廷的回話,繼續說道:“過去的民夫運到京師一斤煤炸就只有七分煤,西山煤堆積如山,無法清運,如今,煤精入京,朕的孫府丞,你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西山煤田現在將近一半的煤田都在停工,處理庫存做成水合煤,能夠滿足京師需求的原因,完全是這三分矸不用馱入京所致。

  內署宮宦養著兩萬余人,內官監也不是沒有打算盤的人,稍微打兩下算盤,也就算出來了。

  孫傳庭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俯首說道:“待臣查明西山煤田上工、煤市口煤精之后,再向萬歲請罪。”

  “不必,京中明公,公務繁忙,你一力督辦順天府事,盡心極力、無愧于心即是。”朱由檢大聲的說道。

  他不掩飾對孫傳庭的喜歡,對于皇帝來說,這應該叫圣眷,這個傳庭死,則明亡矣的孫傳庭,是他寄予厚望的一員干將!

  孫傳庭還沒有被朝廷的那種靡靡腐朽,他還在做事,還在關注民生大計,這就是一個好臣子。

  對于實干的人,大明天子都不會吝惜他的圣眷。

  他不在乎孫傳庭罵他昏君,孫傳庭的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在罵人。

  罵兩聲又不掉肉,但凡是有點名望的人,哪個不是毀譽參半?

  罵的人越多,夸的人也就越多。

  若都是斤斤計較,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要不要做千古名君了?

  若是孫傳庭能靠罵皇帝!罵出個鼎盛大明來!能把建奴罵的不敢進關,他朱由檢愿被孫傳庭罵的狗血淋頭!

  錢謙益眼睛一亮,看著孫傳庭居然無礙,變的大膽了起來說道:“臣聞進言者,皆望陛下以堯、舜,而不聞責輔臣以皋、夔。”

  “臣愿做萬歲皋夔之臣,臣以為,改薪為煤,有失天子禮儀,西山煤田多為民窯,陛下強納,祖訓亦有鑿山伐石之禁,祖宗之法若是乎?尚且有與民爭利之嫌,更損天子威嚴。”

  朱由檢一聽這個錢謙益說話眼睛一亮,翻開大誥找到了一套罪狀。

  感謝明太祖、明太宗皇帝發明的廷杖吧!

  “黃首輔,錢侍郎這話,是不是不太對?皋夔之臣不應該是黃首輔嗎?而且指斥乘輿,應該屬于非刑之正吧,該怎么辦?”朱由檢笑著合上了大誥。

  黃立極幸災樂禍的看了一眼錢謙益,說道:“口出狂言,指斥乘輿,廷杖十。”

  指斥乘輿,就是對皇帝不尊敬。大明朝的朝臣們,經常騎在皇帝的臉上罵皇帝。

  罵皇帝,不是不可以,孫傳庭這不是剛罵完。

  但是作為一個讀書人,罵人不帶臟字是基本操作,拐著彎罵可以,當著面說皇帝不好,那皇帝揍你自然是沒得商量。

  錢謙益不管想表達什么看法,都需要如同孫傳庭那樣,拐彎抹角的罵才可以。

  直接指著皇帝的臉說與民爭利,這不是討打嗎?

  而且祖宗之法還不讓設丞相,那首輔顏面何在?

  還臣愿做萬歲皋夔之臣,黃立極是首輔,還是你是首輔?

  哪怕都知道黃立極必然離開那個首輔的位置,但是把黃立極不當首輔,就如同拿豆包不當干糧一樣愚蠢。

  “王伴伴,你叫個小黃門去監刑,按常例。”朱由檢肯定了黃立極的提議,示意帶下去,揍一頓再說。

  關于西山煤田的爭論還在繼續,這一次又是司禮監和朝臣們吵作了一團,朱由檢知道問題的根子在哪里,敲了兩下銅鐘說道:“朕,就是在與民爭利。”

  他說完這句話之后,整個早晨的廷議,他就再也沒有說出過一句話。

  親口承認在與民爭利,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完全是跌份的話,皇帝是什么?是天子,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活在天上的人,而他卻在一文錢,一文錢的從明公和勛戚手里扣錢。

  上一個承認自己與民爭利的是漢哀帝劉欣,放任內宦與民爭利與朝臣爭執,說自己就是在與民爭利。在位僅僅六年,二十五歲縱情聲色病逝、無子,擁有典故斷袖之癖。

  他死后第七年,外戚王莽篡漢。

  但是朱由檢不能再放任內監和愿意做事的朝臣們繼續背鍋了,內監在面對朝臣的時候,有天然的劣勢。

  這十幾天的廷議,他已經完全看明白了,這廷議哪里是辯論會,分明就是一場表決會。

  內閣寫好廷議內容,由皇帝審批,次日的廷議,早就在桌面下做好了利益交換。

  皇帝可以夾雜一兩條自己的想法,但是多數都會被封駁。

  司禮監的幾個秉筆太監,也算是咬人能手,咬文嚼字的功夫可能稍弱,可是論面皮,比朝臣們厚的多,次次吵架都能贏,但是有什么用呢?

  他們手里根本沒有利益可以交換。

  繼續讓做事的朝臣和內監背鍋,過幾天,就沒人干活了。

  三聲鐘鳴響起之后,今天的廷議結束,廷議并不會做出決定,閣臣們寫上自己的意見,送到司禮監批紅。

  “皇叔,這廷議如此已經十數天了,莫要沮喪。”張嫣從珠簾后走出,臉上掛著寬慰的笑容問道。

  朱由檢淡定的笑著說道:“沮喪?那倒沒有。”

  “從今天起,朕不會對他們一絲一毫的讓步!只要朕退一步,他們就會進一尺!只要我讓一文利,他們就會吃下十兩的肉!朕不說話,他們就會壓榨朕的百姓!再不行動,他們就會把朕當成豕(豬)一樣囫圇吞下!”

  “篳路藍縷起于微末,先輩之基業,不能盡喪我手。”朱由檢站了起來,魏忠賢死訊公布,剩下的路他將直面任何的困難,不會有任何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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