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拿起手中的奏疏,看了兩行就準備放下。
奏疏的內容還是反對內署西山煤局的成立,諷刺、挖苦、影射、揶揄、陰陽怪氣,讓朱由檢深深的感覺到了,什么叫做叫做讀書人的刻薄。
先帝庸懦,致婦寺竊柄,濫賞淫刑,忠良慘禍盈朝,億兆臣民離心,漢哀帝在前,前唐憲宗、敬宗寺人屢弒,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又為寺人所立,雖欲不亡,何可得哉!
婦為客氏,寺人就是指的太監。
假借漢哀帝與民爭利諷刺現在的皇帝,又將唐朝幾個被宦官所殺的皇帝和被宦官所立的宦官,影射魏忠賢謀立太子位,揶揄大明朝的未來,雖然不想滅亡,但是還有其他結果嗎?
“自己腚上的粑粑都擦不干凈!”朱由檢將這份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讓王承恩明天燒了還能省點引火紙。
朱由檢用力的捏了捏額頭,打開了第二份奏疏。
這第二份奏疏是朝政。
請求并免南京守備太監楊朝、浙直織造太監李寶、承天守備太監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監馮玉、天壽山太監孟進。
南京守備太監負責督促南直隸、浙江、福建、湖廣等地的漕運,這一職位一撤,后果就是京通糧倉一千座倉儲,存糧不會超過二十萬。
織造太監負責官營的織造局,魏忠賢錢袋子之一。撤掉這一職位,織造局徹底癱瘓,被南直隸浙商瓜分幾乎成為定局。
錢不錢的無所謂,但是對浙江織造,將會是毀滅性的打擊。
承天守備太監掌承天荊襄地方,征收籽粒,護衛顯陵,為司禮監外差。荊襄乃是要害之地,也是歷朝歷代的糧倉。
天壽山守備太監負責的就是京師西山陵寢群,也是司禮監的外差。除了守陵以外,他還負責一幫人晾曬松花、黃連、茶、核桃、榛、粟這些干果,撤了之后,大明皇宮連個干果都吃不上了。
原來的自己會怎么選擇?
但是現在為了保住自己的干果,他把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和第一份奏疏一個命運。
干果可以抵消一部分的勞役和稅賦,而勞役,多數由工部和戶部負責,但是你皇帝或者其他營建,想辦個啥事,就得掏錢,一個人一天最低三分銀,還有鹽糧補貼。
比如天啟皇帝的德陵,就是內帑全包負責建造,戶部連勞役都不派,兵部打算派點兵,工部尚書薛鳳翔去看了一圈,寧愿雇覓,也不要這些兵部塞進來的老弱,至于本來屬于工部的勞役,因為六部之末的緣故,早已變成了一紙空文。
薛鳳翔現在手里捏著銀子,他自然不怕。
朱由檢算是徹底的見識到了朝臣們這奏疏里面的一個個坑,稍有不慎,就是被坑的體無完膚,還要被百姓罵成一頭豬。
顯然錢謙益的這個黨魁,壓根就是個水貨,在魏珰氣焰滔天的時候,錢謙益這個四海宗盟的魁首,根本就是東林黨推出的背鍋的人。
要能力沒能力,要奏對沒奏對,為了個閣老的職位,上躥下跳。
“懿安皇后求見。”陳德潤從殿外,匆匆的跑進了乾清宮,小聲的說道。
“宣。”
朱由檢正襟危坐,卻看到了一個不太正經的懿安皇后,確切的說是喝醉了。
菊花酒度數這么低的酒都能喝醉,這是心里有多大的怨懟!
“皇叔,心里可是在怨我?”張嫣坐在了側坐上,臉上帶著一股三分譏諷、三分薄涼、四分漫不經心,十分不滿的笑容,挑著眉頭瞇著眼,偶爾還會晃晃腦袋,驅趕醉意朦朧。
像是半醉半醒,又像是半夢半囈,聲音在擠捏造作和俏皮之間徘徊,像風像霧又像雨,捉摸不透。
她手里拿著本奏疏,就像是拿著酒杯,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朱由檢將手中的奏疏一拍,厲聲說道:“成何體統!”
“哈哈哈!皇叔說體統?我大明還有什么體統可言!”張嫣放聲狂笑著,眉間點著血紅色的朱砂,在幔布打散的光中,隨著眉色不斷跳動,顯得妖艷無比,光滿四射,魅力無限。
張嫣忽然停住了笑意,將手中的奏疏指著朱由檢,眼神直勾勾的盯著他喝問道:“是京通兩倉一千座倉儲只有二百九十三萬石糧食,有體統可言?!”
“還是太倉不到二十萬的銀兩,內帑三庫僅剩下的七萬兩詐賄而來的存銀,有體統可言?”
“還是堂堂大明皇宮,連重陽節都擺不出桂、甲、白、鰻、水蝦、黃蟹湖中八寶六珍!皇叔,本宮問你,這樣的大明朝,什么是體統!”
“你說話!”
張嫣的眼神極為的凌厲,還帶著一股銳利,眼神逼迫著朱由檢表態。
京通兩倉在萬歷十年的時候,有三千萬石的儲糧,目的就是防止建奴、西虜有變,京中無糧,無法讓城外百姓入城,進而無法完成順天府的堅壁清野。
蒙兀一共三次攻破大明九邊,襲擾京畿地區,京通兩倉就是保障堅壁清野的最重要的倉儲。
張居正變革,留下十年可用之糧,并非笑話,那時京中一石米,作價只需一兩三錢。而現在一石米需銀四兩二錢。
太倉是戶部收攬全國銀稅所在,萬歷十年儲銀八百萬兩,全國十一布政司儲銀近三百萬兩,內帑三百萬兩,總計一千四百萬兩。
現在太倉只有二十萬兩,內帑只有七萬兩,得虧是抄了寧國公府和大珰李永貞的錢,否則德陵都有可能會停下。
重陽節都是擺陽澄湖八寶六珍,朱由檢這第一頓重陽宮宴,就如同平常人家一般準備了黃蟹和重陽糕。
這特么什么皇帝日子!過成這樣?!
朱由檢深吸了一口氣,張嫣的眼神足夠的銳利,對大明朝的弊病足夠的了解,她當初抱著一本趙高傳把客魏兩人打的人仰馬翻,智力和對政治的理解能力,絕對都是頂級。
朱由檢從來沒認為魏忠賢是自己斗倒的,那是天啟皇帝要殺魏忠賢和客氏罷了。
他只是摘下了勝利果實。
他眼神堅定,絲毫沒有避讓,非常嚴肅的說道:“米粱會有的,銀子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問題,一定會解決。”
張嫣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往后縮了縮,眼神變得略微有些迷離,臉上掛著似是而非的笑容,輕笑兩聲說道:“俏皮話還挺多,本宮信你。”
她表現出了與平日里端莊典雅的完全不同,反而有幾分妖嬈鬼魅。
“我信皇叔,皇叔為何不信我?”張嫣的指頭放在嘴邊,又像是孩童般,瞪著晶瑩的眼睛問著朱由檢,輕聲問道。
朱由檢搖了搖頭:“皇嫂我沒有不信你,你喝多了。”
“咯咯,呵呵。”張嫣晃著身子將手里的奏疏遞給了王承恩,掩著嘴角輕笑道:“打開看看。”
王承恩遞上了奏疏,連滾帶爬的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正殿,跑到了門外,將大漢將軍和侯在門外的陳德潤,拉出了三丈的距離,又有點不太放心的又拉出了三丈遠,才用力的錘了幾下胸膛,將那顆蹦到嗓子眼上的心,給用力的拍了回去。
王承恩心有余悸的回頭看了一眼乾清宮,這天家的事,他摻和不得,隨意摻和明天就是亂墳崗上的一尸首。
“怎么了?王大珰。”大漢將軍當然不知道正殿發生了什么,人都會有好奇心,他們自然問這個明白人。
王承恩用力的在這個大漢將軍的腦門上戳了兩下,呵斥道:“問什么問,不該知道的事情不要問!改明掉了腦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是是是,大珰言之有理。”大漢將軍腦袋一縮,大珰都不敢知道的事,他自然更不敢知道,宮里當差,那就是伴君如伴虎,這他家里老娘反復叮囑的話。
陳德潤倒是好奇的看著乾清宮正殿的方向,眼神里有幾分好奇,還有幾分淫邪。
而此時的乾清宮內,朱由檢才打開了奏疏,他還以為是一封天子不德,禪讓福王的懿旨。
懿旨的威力,朱由檢見識過,以他現在的實力和剛剛擺開陣仗,準備跟明公們斗智斗勇的局勢,廢立天子,真的就是張嫣一句話的事。
后宮不得干政,大明祖訓?
鑿山伐石之禁,內宦不得干政,哪一樣祖訓,明末的時候,這些祖訓還在?
明公們討厭他,因為他沒有完全消滅閹黨,只誅首惡,未曾大肆牽連,那份名單上可有兩百多人,他就殺了二十一個人。
西山煤局更是直接把勛戚一股腦給得罪了。
錦衣衛?
錦衣衛都快被勛戚們滲透成篩子了,當然這些勛戚們不是上趕著當兵,他們就是為了那點正千戶俸。
四萬編制的錦衣衛,滿打滿算不到一萬人參加日常的操練,連盤踞在德勝關的富戶光家奴就有萬人之多。
連五個奴仆、書僮都養不起,好意思稱自己富戶?
更別說通惠河上一條地龍王,五城五府十八幫,城內城外近十萬余的群小了。
京城二十六衛?
二十五衛差不多只剩下班史了,也就張維賢領著的金吾衛,還有四千個大頭兵,哼哧哼哧的跟著張維賢等著匡扶大明,經常被人稱為蠢貨。
張維賢六十多歲的人了,朱由檢要是玩出了讓英國公殉國的把戲,他不和那扣門天子朱祁鎮,并列成為大明皇帝的地板磚了嗎?
一陣狂風呼嘯進入了乾清宮內,打著旋帶著幾片落葉,吹動著殿上的熏香和紅黃色的幔布,幾本書嘩啦啦的翻動了幾頁,筆架上的毛筆,發出了極為清脆的響聲。
他合上了奏疏,扶住了筆架上擺動的毛筆,笑著說道:“還以為皇嫂要廢了朕。”
張嫣似乎被這冷風吹醒了幾分,晃了晃腫脹的腦袋,搖頭說道:“換上福王那頭豬,大明朝就有救了?你批紅了送往司禮監,我明日出宮。”
這本奏疏是張嫣的另一本投名狀,交出了提督宮禁的權力。
算是正式交了權。
朱由檢將奏疏放到了袖子里,輕輕拍了下,坐直了身子說道:“皇嫂,宮禁還得皇嫂費心,畢竟錦衣衛的勛戚們,也需要安撫,朕折了他們的西山財源,若是皇嫂此時出宮,人心惶惶,恐有不測,你說是不是皇嫂。”
張嫣臉色忽變,指著此時的朱由檢,憤怒的說道:“薄涼寡恩!果然如此,不信我!還要我給你朱家人做事!”
朱由檢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步步緊逼的走到了張嫣的面前,厲聲說道:“我信皇嫂!提督宮禁就是信任!”
“在皇嫂對朝政一聲不吭的時候!朕,哄騙明公十幾日,前日左鎮撫司開衙,魏忠賢死于八月二十六日就會傳遍京城!”
“前日朕設了西山煤局,就是在勛戚、富戶手中扣錢!這是不是信任!那什么是信任!”
“皇嫂難道忘了天啟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廠災,地中霹靂聲不絕,火藥自焚,煙塵障空蔽日,白晝晦冥暗無天日,宮中大亂,朱慈炅,皇兄三子,是日受驚后遂薨逝,夭折之事?”
“朕沒忘!朕,梃擊案未曾親身經歷,但紅丸案、移宮案、落水案,哪怕是東城丁字巷那個內侍,朕都是親生經歷,皇權交替何其兇險,朕若不信皇嫂,為何要聽皇嫂的吩咐,在這乾清宮處理奏疏!”
張嫣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疑惑,表情越來越奇怪,最后越想越糊涂,在宮里來回踱步,轉來轉去,偶爾還打量著朱由檢的表情,看到他怒目而視,再次低頭。
“難不成真的是我想錯了?”張嫣猛地抬起頭,疑惑的看著朱由檢。
朱由檢點頭,跟哄孩子一樣,溫和的笑道:“皇嫂多慮了,朕怎么不信皇嫂呢,這喝的酩酊大醉,讓宮宦們看到多不好,都這么久沒睡了,身子也乏了,快去歇息。”
“此誠我大明危急存亡之秋,一家人都不能同心協力,豈不是讓外人看了笑話去?”
朱由檢招了招手把躲在側室殿門的周婉言叫了過來,送到側室休息。
直到張嫣進了側室的門之后,朱由檢才將溫和的笑容收了起來,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混過去了。
哄女人,他真的一點都不擅長。
但是現在還需要用到張嫣,去安定人心。
錦衣衛的小旗、百戶、千戶、都指揮使、都督大多都是勛戚,張嫣真的出了宮,錦衣衛還能不能指揮的動,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而且一想到周婉言那個水靈靈的大眼睛,這紫禁城兩萬余宮宦,周婉言挑得起這個擔子嗎?
他拍了拍袖子里的奏疏,笑意盎然的拿起了第三本奏疏。
“萬歲爺,臣跟萬歲爺說個事,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王承恩看著吵完了,探頭探腦的走到了正殿。
朱由檢此時心情不錯,笑著說道:“說。”
王承恩略微有些猶豫的說道:“提督宮禁的事,懿安皇后都是吩咐臣在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