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十三章 亡國三兆

  韃清有三祖一宗的說法。

  黃臺吉的父親努爾哈赤被尊稱為清太祖。

  黃臺吉的兒子福臨(順治)被稱之為清世祖。

  黃臺吉的孫子玄燁(康熙)被尊稱為清圣祖。

  黃臺吉擱中間,爹是祖,兒子是祖,孫子是祖,唯獨他是清太宗,尷尬無比。

  韃清朝的無骨文臣們非常擅舔臭腳,但凡是不擅長舔臭腳的人,都被打倒了文字獄那一側,不是活剮就是砍頭、腰斬。

  哪怕是如此,韃清朝的文臣們也沒把黃臺吉舔上祖這一級別,只能上個宗聊以慰藉。

  天啟七年正月,袁崇煥和黃臺吉書信往來密切,黃臺吉打朝鮮,袁崇煥修錦州城,這個錦州城,一直到崇禎十三年到十五年的松錦之戰中,黃臺吉冒著鼻血馳援錦州,才徹底破掉錦州城。

  崇禎十六年八月黃臺吉猝死。

  所以韃清一朝,也曾經討論過黃臺吉是不是上祖的問題,都會被問一句:兜兜轉轉十五年,臨死前,伐明戰略,才恢復到了努爾哈赤走的時候的局面,如何上祖?!

  努爾哈赤走的時候已經兵逼寧遠城,結果黃臺吉這剛上位的第一年,戰線卻回到了錦州沿線。

  “等一下,為什么京師糧價也是四兩一石?”朱由檢忽然回過神來,非常的疑惑。

  遼東走廊、皮島、東江都是戰區,糧價高可以理解,為何京師也是一石米四兩銀!

  “你知道通州一石米幾何嗎?一兩三錢到一兩四錢左右。”張嫣看著朱由檢目光炯炯的說道。

  柴米油鹽,民生大計。

  通州在北京城東側,離朱由檢腚下龍椅,只有四十四里零二百四十步。(一里三百步。)

  “通惠河?”朱由檢試探的問道。

  張嫣點了點頭,輕笑著說道:“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問題,就著手準備吧。通惠河難辦。”

  朱由檢再次打開了袁崇煥的奏疏,從遼鎮三尊佛購買糧食,是他對遼東困局的解法。

  遼東戰局,如同一個附著在大明背脊上一個吸血蟲一樣,不斷的蠶食著大明的血脈,朱由檢卻沒有根治遼東困局的妥善方法。

  遼餉,是始征于萬歷皇帝萬歷四十六年。

  遼事緊急,加派遼餉,畝加銀三厘五毫,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前后三加,即每畝加征銀九厘,每年遼餉銀五百二十萬兩。

  袁崇煥死后,崇禎三年,遼餉再次加征,畝加征銀三厘。每畝地為銀一分二厘。

  多嗎?

  很多。

  層層加派之下,到了每畝地的頭上,何止是每畝一分二厘?!遠超五倍有余,而且在經過一些小手段,小技巧處理之后,這個數字只會更過分。

  宛平、大興兩縣都已經高達四分銀之多,這還是在天子腳下,其他地方呢?朱由檢想都不敢想。

  張嫣看著焦慮而有些迷茫的朱由檢,繼續處理這手里的幾本奏疏,附上自己的意見或者直接丟進垃圾框里。

  她剛剛將手里的奏疏處理干凈,忽然開口問道:“皇叔,你想過沒有,放棄遼西走廊,將錦州、寧遠兩城放棄,這六百六十萬兩的遼餉不派,僅僅以山東海角互為犄角為戰略,只要黃臺吉有任何的異動,可由山東發舟登遼東半島牽制。”

  朱由檢猛地一抬頭,眼神凌厲的看著張嫣厲聲說道:“皇嫂切記,此話不得再任何地方說起。今日今時,朕聽了,就當皇嫂未曾提起。”

  張嫣絲毫沒有任何的躲閃,反而迎著朱由檢的眼神,鏗鏘有力的說道:“王在晉就這個主意,他能說,我為什么不能說?”

  “遼餉本就是臨時加派,放棄遼西走廊,只守山海關,將關寧軍調入關內,駐扎薊門防守。此乃上上之策,一可解遼餉困局,二可解薊門防務空虛困局,三可防關寧軍尾大不掉。”

  兩人互相對視了良久,朱由檢拿起了茶盞,茶杯中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茶湯,就剩下了幾片茶葉子,他放下茶盞說道:“朕想過。如同這茶盞一樣,沒有茶湯,這茶盞無用。”

  “失去了遼東都司,遼東半島、沈陽、遼陽、廣寧,盡在建奴之手,這寧遠、錦州,一字長蛇的擺在遼西走廊之上,其實無用。防建奴入關,一個山海關足矣。遼西走廊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但是就因為沒有茶湯,朕就要把這茶盞給扔掉嗎?那朕以后還喝不喝茶了?”

  張嫣站起身來,走到了朱由檢的面前,堅持的說道:“當初曹操可以退,為什么你不能退呢?”

  “黃臺吉坐看袁崇煥建錦州城,未嘗沒有用遼西走廊諸城的防務、軍力耗死我大明的想法!他黃臺吉就是再蠢,那范文程也蠢嗎?!三尊佛貨糧于袁崇煥和毛文龍,有沒有趁機鼓動關寧軍、東江軍?用糧食收買人心,最是妥當。”

  “老奴酋當初薩爾滸之戰中,放掉了朝鮮五千軍卒,是種下的因,今歲元月攻打朝鮮,朝鮮脅從建奴與毛文龍在義州作戰,就是收獲的果!今日黃臺吉貨糧與遼西走廊和東江皮島諸島,明日,就有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

  “若是只有老奴酋,我大明當真可當建奴還是過去劫掠的強匪,但是時至今日,還要這樣小看建奴,明日我們就要自食惡果!”

  諸葛亮智取漢中,曹操兵退斜谷中,曹操正在進退兩難之際,適庖官進雞湯。操見碗中有雞肋,因而有感于懷。正沉吟間,夏侯惇入帳,稟請夜間口號。曹操隨口曰:“雞肋!”

  楊修解夜間口號,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現在廣寧已丟、遼東半島盡喪、蒙兀西進勢在必行,大明依舊死咬著遼西走廊,的確是如同張嫣所言。

  遼西走廊和關寧軍正在拖死大明!

  黃臺吉比較糙,想不到。

  但是范文程絕對可以想到。

  貨糧與你,餓不死你,吊著你,鼓動你,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

  崇禎五年,毛文龍手下三大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在毛文龍死后,無人壓制之下,悍然叛明降于建奴。

  十七年的經營,吳三桂最后在一片石倒向建奴之時,僅僅是他自己出了問題,還是整個關寧軍都出了問題?

  軍隊改旗易幟可不是鬧著玩的,主帥一句話就可嘩營,這天底下的武將豈不是過于簡單了?

  還有讓朱由檢反復思考了數日,百思不得其解的漢八旗。

  廣州大難,死十數萬廣州百姓,可是尚可喜造下的殺孽!

  朱由檢的食指不停的敲動著御案,整個乾清宮安靜至極,王承恩探頭探腦的看了一眼,溜到小膳房做飯去了。

  敲擊聲陡然一停,朱由檢臉上掛上了笑意,笑著問道:“皇嫂,雞肋可以果腹嗎?”

  “何意?”張嫣奇怪的問道。

  她很討厭朱由檢這個笑容,每次這個笑容之后,都憋著一大堆壞主意。

  “就是我大明只吃遼西走廊這個雞肋,吃得飽嗎?吃不飽。”朱由檢搖頭說道:“大明病入膏肓,豈是切掉遼西就能治愈?若是真的切掉遼西走廊,大明軍卒士氣,立刻崩解,不用貨糧收買人心,邊軍自己就投奔建奴了。”

  “哪怕是關寧軍入關,鄉紳、富戶、豪商、勛戚,難道就會放棄加派遼餉嗎?朝廷不要,他們只會全部吃下,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遼餉既然已經開始征繳,停下之后,這些都只會落到別人手中。”

  “一如父親停了礦科,那些豪商可曾就山西諸多煤田,讓利給百姓分毫?沒有。”

  張嫣聞之,也是展顏一笑說道:“今日之議,我只說一次,皇叔是大明皇帝,我又不是。你說了算。”

  “但是我知道,魏忠賢是豪賭,輸掉了半個蛋才進了宮。”張嫣第二句,同樣是喜笑顏顏的說著。

  但是朱由檢覺得一股冷風入了乾清宮正殿,吹得他渾身顫抖。

  又是試探!

  張嫣拍了拍自己的御案說道:“皇叔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完了。我去小膳房看看,你慢慢批閱奏疏。”

  朱由檢看著張嫣婀娜多姿的背影,忽然朗聲說道:“無論如何,朕不會將皇嫂推出去當擋箭牌,朕說到做到。”

  張嫣的身影為之一頓,扭過頭將發梢撩到了耳后,笑的極其燦爛的說道:“這亂世烘爐之內,誰的保證也不能信。到時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每個人在這洪流之中,誰又不是身不由己。”

  “朕是大明天子!朕一言九鼎。”朱由檢傲然的說道,他是皇帝,天下九五至尊!他有資格身由己。

  選擇的權力,對于后世的深海鹵水而言,并不太容易得到,但是對于大明皇帝而言,卻很輕松。

  張嫣看著朱由檢這個模樣,扭過頭去說道:“那到時候我就自己跳出去,因為皇叔是大明皇帝,所以你才不能出錯。大明等著明君中興大明。”

  “朕絕不會讓那一天來臨。”朱由檢在張嫣走出乾清宮前,補了一句。

  空蕩蕩的乾清宮正殿內,只有秋風吹動著窗格和羅幕的呼嘯聲,朱由檢站在張嫣的案幾之前,翻閱著幾分奏疏,倒是有幾分真知灼見的補充,他嘆氣的說道:“這小妮子,還挺不好糊弄啊。”

  朱由檢沒有什么籌碼讓張嫣為自己賣命。

  張嫣不貪戀富貴,在朱由檢進宮的第一天,直言自己不愿在這宮里帶著,要出宮為三姑六婆之一,做道姑去。

  而現在朱由檢召張國紀歸京,試探也好,真心實意也罷,張嫣都不愿她的父親卷到朝堂的惡臭爭斗之中來。

  朱由檢對大明的朝堂只能用惡臭來形容!

  自乾清宮前撩開轎簾的那一刻,他懷著兩種視角不斷的審視融合著,耳聞不說,僅僅親眼所見,真的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團體、一個地方、一個國家,一個朝代,大約都逃脫不了朱由檢必死循環。

  大凡初期之時,都會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是時局困難,艱苦,只有從萬死中,才能尋覓到一條生路,向死而生。一如大明朝開國之初,政通人和,文治武功赫赫。

  隨著環境漸漸的好轉,精神也逐漸放下了,問題就開始慢慢浮現。

  有的因為歷史悠久,自然而然的惰性發作,由少數慢慢的變成了大多數。

  例如大明這田制,軍田的侵占的腐敗,朝政的敗壞等等,又因為風氣已成,雖然有大力,依然無法扭轉,無法補救,例如張居正實行的萬歷新政,僅僅十年,無疾而終。

  官吏也好,百姓也罷,亦或者皇帝也是如此,在懈怠之時,都會說一句:都這樣呀,我也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

  有的因為病癥的區域越來越大,積重難返,病癥的擴大,有自然趨勢,也有為功業所驅使。

  求之不得,則迫之。

  例如大明的鹽政,到現在大明朝廷欠著浙江六十多萬兩的鹽引錢,鹽政敗壞如斯,是積重難返,也是自然所驅。

  隨著時間的發展,環境變得越來越復雜,風氣變得越來越惡劣,病癥的面積也越來越大,朝堂也逐漸失去了對各種事的掌控,也開始隨它去了。

  浩瀚的歷史長河里,看人、家、團體、地方、國家、朝代,皆莫過于此,誰也無法逃脫這宿命一樣的輪回。

  政怠宦成,閹黨規模越來越大,最終連錦衣衛都落到了魏忠賢手中,是魏忠賢一人罪責嗎?

  人亡政息,不管是于謙還是張居正,都在謀求著大明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人走了,政策隨之消亡。

  求榮取辱,于謙力挽狂瀾于既倒,扣門天子奪門之變之后,曹吉祥污蔑于謙意欲迎立外藩,屬于大逆不道,于謙被押往刑場之時,陰云蔽天,百姓夾道痛哭流涕,被斬于午門之外。

  張居正銳意革新,意圖再復大明萬世之功業,最后連謚號都被褫奪,死后就被抄家,釘在權臣之位上,不是求榮取辱,又是什么?

  政怠宦成、人亡政息、求榮取辱無一不是亡國征兆,亡國之時的朝堂,自是惡臭無比。

  “萬歲,飯菜準備好了。該用膳了。”王承恩匆匆的趕到了殿內,輕聲說道。

  朱由檢點頭說道:“知道了。”

  他看了看那張死循環的紙張,臉上卻帶著幾分輕松的笑容,拿起筆在朱由檢必死之上,劃了一道說道:“朕死就死了,但是大明會走出一條全新的路來。”

  朱由檢還未走出正殿,乾清宮太監陳德潤急匆匆的跑到了正殿說道:“萬歲,徐光啟回京了。”

  “快請!”朱由檢停住了自己的腳步,來到了乾清宮門前,看著一抬二人抬的不斷上下搖晃的軟轎,露出了笑容。

  他要找一條路出來,這條路,不在天邊,而在腳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