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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政治游戲

  當張維賢說完了自己家的犬子闖的禍之后,朱由檢才聽明白了來龍去脈。

  其實事情很簡單,有人要構陷田爾耕,拉著張之極一起去,他去吃喝聯袂,倒是什么都沒干,確切的說是沒錢去干。

  任何的活動都需要金錢去支撐,哪怕是皇帝,練新軍、建火炮局、西山陵寢、白浮泉堤壩、皮島正軍化,動一動都需要銀子,而這一點上,張之極恰好沒有,所以張之極僅僅屬于知情不報的罪責。

  這種罪責,平日里的田爾耕壓根看都不會看一眼,甚至張維賢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當無事發生。

  但是在這個全城封鎖搜捕的緊急時刻,任何一點小事,就會被無限放大。

  朱由檢看著張維賢一臉惱怒和滿臉的歉意,從情誼出發,他得答應張維賢的請求,給錦衣衛送去一道旨意,把張之極擔保下來。

  但是從公權力出發,徹查戶部十二官員被滅門的是朱由檢,給田爾耕發怒大肆搜捕權力的是朱由檢,需要維護皇威的是他朱由檢,今天保下張之極,就等同于天子自食其言。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天子一言呢?

  金口玉言。

  “張國公,此事不是什么大事,國公應該到北鎮撫司去,先和田爾耕說說此事,想來,田都督不會不賣張國公這個面子才對。”張嫣當然看出了少年天子為難的地方,她倒是把話茬接了過去。

  張維賢搖了搖頭,嘆氣的說道:“都是老臣教子無方,田都督以前是魏珰五虎,老臣和他并不是很對付,平日里也沒去他的府上走動過,老臣在他那里,沒什么面子可言,而且,眼下這個節骨眼,找他不見得管用。”

  張嫣點了點頭,瞬間明白了張維賢的顧慮,魏珰活著的時候,張維賢和閹黨就是政敵。

  魏珰死了之后,張國公和田都督雖然有為了天子辦事而緩和的趨勢,但那僅僅是趨勢,這都斗了半輩子了,他都六十多歲了,向田爾耕低頭,他怎么能拉的下這個臉?

  朱由檢思考了良久,他的心境,如同最近工部送到乾清宮的那柄天平秤一樣,左邊是情誼,右邊是皇威。而天平慢慢的倒向了皇威的那一側。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朱由檢終于品出了三分味道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張嫣,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徹查戶部十二官員被滅門是他的命令,半途而廢的結果就是皇威不振,他朱由檢付不起這個代價。

  大明也承受不住這個代價。

  倘若是皇帝自食其言,那群不知道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明公們,怕是要把嘴巴笑咧到耳后去。

  “這樣吧,張國公,稍待片刻。”張嫣看朱由檢要說話,趕忙說道:“我去去就來。”

  張嫣走到了自己偏案處,似乎寫了一封書信,放進了信封之內,用火漆封好,笑著說道:“張國公將這封書信交給田都督,田都督欠了我一份人情,看到書信,他自會放人。”

  張維賢并不清楚田爾耕當初提著三顆腦袋進殿的內情,他接過了書信,疑惑的看著朱由檢,眼神里有些征詢。

  朱由檢點了點頭,田爾耕終歸是欠了懿安皇后一條命,若是沒有當初乾清宮太監陳德潤,在朱由檢登基前夜,去田家游說,田爾耕現在是死是活,還得兩說。

  張維賢這才俯首說道:“多謝萬歲,多謝懿安皇后。臣還有一事,犬子做事腦子不太靈光,焚香撫琴看看書,扯兩句之乎者也還行,但是辦起事來,實在是過分的蠢了些,老臣請旨這國公爵,若是老臣百年之后,就直接傳給孫兒張世澤才好。”

  國公府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的位子,的確需要向宗人府報備,然后由皇帝朱批才作數,張之極就這樣失去了他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地位,因為他實在是太蠢了。

  張之極涉及到這種構陷田爾耕一事中,顯而易見,就是做下這局的明公,給張之極下的一個明晃晃的套,張之極就這樣傻乎乎的鉆了進去,而且險些沒把國公府一起搭進去。

  不管是朱由檢、張嫣還是張維賢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哪怕張之極沒有自爆,緊接著會有很多的證據指向張之極。一如當初一大堆證據指向田爾耕那般。

  “這樣,明日里,寫一封奏疏到宗人府,這事,朕允了。”朱由檢點頭,算是把這件事定了下來。

  張維賢嘆氣的說道:“老臣也是為他好,就他這個蠢樣子,若是真的恩蔭了國公爵,怕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朱由檢扯著閑話,將張維賢送出了乾清宮。張嫣將王承恩叫到身邊說道:“王伴伴,叮囑乾清宮上下口風嚴一點,今日國公入宮就是找了懿安皇后,萬歲身體不適,未曾召見,知道嗎?”

  “臣省的。”王承恩點頭,既然懿安皇后將此事攬了下來,那萬歲爺從這件事上摘干凈,張之極被釋放的事,就和萬歲無關。

  “就這樣讓田爾耕還了皇嫂的人情,皇嫂不可惜嗎?”朱由檢略微有些悵然的看著王承恩辦事去的身影,面色有些疑惑的問道。

  張嫣往前站了一個身位,站在了朱由檢的旁側,側著頭笑著問道:“這不就是皇叔要的嗎?故作姿態。”

  朱由檢同樣側過頭看了一眼,張嫣的面色十分平靜,他才大笑了兩聲。

  任何一點小心思,都瞞不過聰明人,他轉身回了御案,似乎之前,乾清宮,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今天的事,他的確有些刻意,確切的說,朱由檢今日面對張維賢的表現,相比較之前來說,可以用拉跨來形容,張嫣當然品出了幾分味道,尤其是那個微不可查的搖頭。

  月牙彎彎,黑暗籠罩了京師,一整天錦衣衛的緹騎都跟瘋狗一樣,甚至連下水道了老鼠都遭了殃,被堵上了幾個風道,從耗子洞里,被錦衣衛們熏了出來。

  當然被煙熏,從老鼠洞里逃出來的,絕對不止是老鼠,還有躲在下水道里的一些鬼魅宵小,這些人被堵在進出口的錦衣衛抓了個正著,拉去了南鎮撫司。

  十二家滅門慘案,現場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跡,大街上四處都是錦衣衛的獵犬,狺狺狂吠的獵犬,總是能夠從各種犄角旮旯里,搜出形形色色的行蹤詭異的人來。

  當然,最頭疼的是孫傳庭,錦衣衛的全城搜捕,最忙的就是他。

  因為錦衣衛挖地三尺的習俗,從犄角旮旯里搜出的不僅僅是人,還有尸體,但凡是與滅門案、爆炸案、構陷案無關的尸體。都被移交到了順天府。

  孫傳庭蹲坐在正堂的門檻上,看著擺了滿滿一庭院的尸首,就是一次次的撓頭,這要掉多少頭發才能破得了案?

  衙役這點人手,這么多的命案,估計要破到猴年馬月去。

  “孫府丞,孫老師父在卿玉樓設了宴,請孫府丞過去一趟。”一個衙役點著腳,穿過了滿庭院的尸首,在孫傳庭耳邊小聲的說道。

  孫傳庭猛地站了起來,滿臉駭然的問道:“誰?!眼下五城兵馬司、金吾衛、錦衣衛、巡鋪全城封城鎖坊,這個時候設宴,找死嗎?想死別拉著我呀,緹騎今天跟瘋了一樣,連金水河都被閘夫撈了一遍,看到那邊了嗎?三十七具沉尸!!”

  “這個時候招惹緹騎,是覺得田爾耕是個大兒嗎?那田爾耕是個大兒,可是徹查的是萬歲!”

  衙役趕忙解釋道:“孫承宗孫老師父,徐光啟徐老師父,太保袁可立,三個人聯合設的宴,卿玉樓是皇莊。”

  “哦?”孫傳庭松了一口氣,大聲的說道:“感情是萬歲設的宴呀,那感情好,東翁!你帶著仵作把這些尸首都里里外外檢查一遍,我去赴宴。”

  “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你且小心些吧。”師爺張方平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

  張方平是紹興人,紹興人杰地靈,文風熾盛,但是江南自衣冠南渡后,就一直是人多地少,功名的配額實在是少之又少,又有洪武帝的祖訓,江南人不得任職戶部官吏。

  紹興的讀書人謀個生路在祖訓這道大山面前,更是難上加難,師爺的出現,原因很多,但是落榜,甚至不中舉的讀書人,成為別人的師爺,在大明,已經成為了一種風氣,也不失為一種出路。

  師爺,可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一個完完整整輔佐主事官的機構。刑名律例、錢糧會財會、文書案牘等方面都有專業的人才負責,也被稱幕府。

  在幕府中辦事的那些類似后世秘書、參謀等文職佐理人員,就叫幕僚或幕友。

  他們是一些接受過專門訓練,在刑名、財會、文秘等方面具有專門知識和一技之長的讀書人,被各級地方長官聘請為某一方面的私人顧問,不帶官職而參與政務。

  平日里,幕僚和官員,都是平禮相待。

  “東翁以為今日之宴的主要會說些什么?”孫傳庭笑著問道。

  張方平看著滿地的骸骨和來回奔波的仵作,笑著說道:“站隊,左邊東林,右邊閹黨,中間皇黨。”

  “我早就站過隊了。”孫傳庭大笑幾聲,走出了順天府,奔著卿玉樓而去。

  卿玉樓與紫禁城里御前作崇質殿外的涵福閣遙遙相對,就隔著一條皇城護城河筒子河,就在長安左門外大街的南側,站在卿玉樓的最高處,能隔著高高的宮墻看到涵福閣。

  而此時乾清宮的朱由檢,正一臉奇怪的看著面前的書信,這是錦衣衛送來的書信,是由張嫣手書,親自封了火漆,用于讓田爾耕放過張之極的籌碼。

  朱由檢看著原封不動的書信,火漆依舊封的極好,這說明,田爾耕甚至沒有打開看過。

  “田都督實在是有趣至極。”朱由檢抓起了書信,有些悵然若失的說道。

  張之極,田爾耕把人放了,但是他卻把書信原封不動的還了回來。

  張嫣一拂長長的素色衣袖,奇怪的問道:“送回來是應有之意,就是皇叔不說,田都督也知道皇叔和國公府的感情,怎么都會把張之極放了。只是皇叔不能說,我替皇叔說了而已。”

  “他要是不送回來,皇叔就應該著手殺了他。”

  朱由檢將信封撕開,打開了里面的紙張,臉上露出了驚訝,無奈的笑道:“空白的?”

  “不然呢?”張嫣一臉理所應當的說道。整個信,包括信封都沒有一個字,是一張白紙。

  “皇嫂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救張之極嗎?”朱由檢砸了咂嘴,能在京師這座城池混到權力中心的所有人,都沒有簡單人物。

  張嫣站起身來,說道:“皇叔,卿玉樓的大戲搭好戲臺子了。”

  “至于皇叔問的問題,是也不是。是張國公護犢心切,別說張之極沒把他田爾耕怎么樣,就是張之極真的把田爾耕如何,田爾耕還敢動刑?英國公府是皇叔的人,他田爾耕就是在怒火攻心,只要不是失心瘋,哪里敢做什么。”

  朱由檢站起身來,準備擺駕到御前作崇質殿的涵福閣去,看今天晚上的這處大戲。他當然不能出現在宴會上,但是擱這護城河看一出大戲的心情還是有的。

  今夜這處大戲并不是朱由檢的主意,而是在張維賢走后,徐光啟到了乾清宮,同時還帶來了孫承宗的奏疏,孫承宗以東林黨魁的身份攢了一個飯局,提出了今夜宴請朝臣的說法。

  緹騎們的動作無疑讓朝野上下震動不已,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天啟五年,魏珰兇焰滔天的時候,可以說是人人自危。

  他們終于回憶起了當初被廠衛支配的恐懼。

  秋天的蚊子長著牙,裊裊的熏香在朱由檢的身邊環繞,朱由檢忽然想起了些事,疑惑的問道:“皇嫂今天讓尚衣監的人送到卿玉樓一些東西,是徐老師父和孫老師父要的嗎?是什么?”

  “鞋。”張嫣笑著回答道。

  “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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