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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計算尺和馬編銀

  “尊敬的圣主皇帝,此乃我泰西之圣物,起于神圣而終于神圣才是他應有的歸宿,感謝神,讓我親眼看到了圣主,也感謝神,讓圣物有了它的命運。”

  “愿主的恩惠,神的慈愛,靈的感動,常與萬靈眾人同在。三位的恩福,三位都并列在一起。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卜彌格用最虔誠的方式禱告著,而他眼中的圣主皇帝,正在用近乎于貪婪的目光盯著面前的計算鐘,似乎壓根對他的話不感興趣。

  “說人話。”朱由檢簡單粗暴的打斷了卜彌格的禱告式發言,讓他直抒胸臆,這種關鍵時刻怎么能讓他一直含糊那些套話呢?

  卜彌格看著少年天子一直盯著機械看,有些茫然的看著徐光啟,想了很久才說道:“十三年前,一個名叫約翰·納皮爾的英格蘭數學家,發明了一種能夠進行百位數以內的四則運算和開方運算的計算器。”

  “四年前,威廉·席卡德成功的制作了這臺可以通過鈴聲傳遞計算結果的計算鐘,通過操作這臺機械的四方擒縱器進行計算,是威廉為了他身為收稅員的父親,特意做的生日禮物。”

  “尊敬的皇帝陛下,這就是今天帶給圣主的禮物,計算鐘。”

  畢自嚴用最快的速度帶著自己的算盤來到了乾清宮,萬歲爺找他一般沒什么別的事,多數都是盤賬,這也是他最喜歡做的事,而且他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稟報。

  但是他進了殿,看到了徐光啟和卜彌格也在,滿是疑惑的行了半禮站直了身子。

  “畢尚書,來試試這東西好用不。”朱由檢的眼神帶著興奮,這臺只有三五十個齒輪的機械,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但是它走過兩個世紀,就會變成人們熟知的模樣。

  畢自嚴手里還拿著兩個賬本,看著皇帝略顯興奮的神情,當場問卜彌格學習了操作之后,開始撥弄計算鐘,沒過多久,悅耳的鈴聲響起時,畢自嚴搖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萬歲,對于任何一個賬房先生而言,打算盤要比撥弄這個東西,速度要快很多。”畢自嚴喜歡實話實說。

  朱由檢的眼神從希望變成了失望,他點頭問道:“這計算鐘毫無用處嗎?”

  “那倒也不是。”畢自嚴下意識的摸了摸胡須,察言觀色的能力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幾乎等同于本能,萬歲的失望是肉眼可見的,這么明顯的圣意,他要是揣測不出來,那他也爬不到上書這種位置。

  畢自嚴看了徐光啟一眼,笑著說道:“萬歲,每年戶部盤賬的時候,都需要大量的人手,這計算鐘也不算一無是處,不會打算盤,這個學起來反而更簡單些,而且這臺計算鐘,做得極為簡陋,若是送到工部去改良下,說不定會有大用。”

  做人留一線,日后江湖好相見。

  今天他戶部賣給工部閣老徐老師父一個面子,種因得果,總有用到這份人情的時候。

  “也對。”朱由檢想了想,任何科技的分支,在開始的時候,都是極其簡陋,也都是需要澆灌才能更加茁壯。

  是自己有些心急了。

  卜彌格十分年輕,他漂洋過海,當然有他的目的,傳教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想要和大明皇帝近距離的接觸,打開和大明的商路,不管是英國還是荷蘭,他們的東印度公司每年都給他們兩個國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財富。

  他輕輕擦拭了額頭的汗水,保持著一名泰西貴族的優雅,扶著胸口彎腰說道:“尊敬的圣主皇帝,約翰·納皮爾是一位很厲害的數學家,他在蘇格蘭的貢獻,不僅僅是計算鐘那么簡單,在完成對數的概念后,約翰·納皮爾不幸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留下的數學財富卻如同那山林里的清泉,源源不斷。”

  “同樣他留下了數不盡的難題和一座座難以逾越的高山,讓人面對這些山峰的時候,忍不住的怯懦和后退。”

  “在這股清泉的澆灌下,在難以逾越的高山的激勵下,來自牛津的埃德蒙·甘特,制作了一種,使用單個對數刻度的計算工具,當和另外的測量工具配合使用時,可以用來做對數的乘除法,它的名字叫計算尺。”

  “尊敬萬圣主皇帝,計算尺作為甘泉中的禮物,今天也來到了這片神奇的土地。”

  徐光啟見縫插針的說道:“萬歲,佛羅倫薩的伽利略對對數和計算尺有高度的評價。”

  雖然徐光啟不知道萬歲是如何得知伽利略的名字,但是在進獻祥瑞之前,他已經做了足夠的功課。

  朱由檢當然清楚,后世的記憶力,高中開始學對數的時候,他的高中那名已經脫發的數學老師,在講解對數之時,第一頁演示稿上就寫著伽利略的名言:給我空間、時間及對數,我就可以創造一個新的宇宙。

  第二頁寫著:對數的發明、解析幾何的創始、微積分的建立是十七世紀數學的三大成就。

  十六世紀初,哥白尼的日心說開始大肆流行,解決了到底是地心還是日心的天文學家們,終于糾正了過去錯誤的道路,翻過了一座大山之后,面前卻是更高的山巔。

  隨著天文、航海、工程、貿易以及軍事的發展,改進數字計算方法成了當務之急。

  比如相信日心說的天文學家,需要計算天體間的距離。

  天文距離,動輒就是上億千米,當時的人們要用大量時間計算這些龐大的數字,有時為了確定一個天體的位置就要在計算上花掉幾個月,不光耗費精力,還經常出錯。

  對大數的運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改進數字計算方法、提高計算速度和準確度,是天文界攀登更高山巔的登山索。

  而此時,對數這個數學工具,橫空出世。

  朱由檢看著徐光啟從袖子里掏出了幾本書,卜彌格從袖子里掏出了計算尺,就瞬間明白,這對數和計算尺,完全是他們準備的后手。

  那就是萬一皇帝不滿意他們的計算鐘祥瑞,他們也有更加可靠的泰西成就,來滿足大明的皇帝。

  “萬歷四十二年手抄本的奇妙的對數定律說明書、天啟四年布里格斯著、李之藻譯制對數算術、天啟六年京師坊刻一千個對數表,計算尺。”朱由檢將幾本書放下,又拿起揣摩了半天。

  手中的幾本書籍,都是已經翻譯好的書籍。

  但是顯而易見,前兩本書,是私下收藏的手抄本,只有第三本是坊刻流傳在坊間的對數表,對于大數的計算,大明同樣有極高的需求。

  計算尺,朱由檢拿起了手中楊桃木制作的計算尺,略微有些癡迷的看著,計算尺在這個世界上,整整風行了三百年,才被數字計算器全面代替,哪怕是后面出現的機械計算器,都無法奪走屬于它的一席之地。

  “區區幾個銅板,大多數人便可以把一種比他們頭腦強百倍的計算工具納入囊中,他們就是不愿意。”朱由檢略微有幾分失神的說道,而后他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有幾分失態,笑著問道:“徐老師父,國子監的經學博士對這個計算尺和對數如何看待?”

  徐光啟的面色變了數變,他帶著幾分失望說道:“奇淫巧技耳。”

  國子監的經學博士,對于人造數,也就是對數的評價極低,甚至連翻看都沒翻看,李之藻和徐光啟兩名大儒的推薦,都沒有讓對數進入大明經學博士的視野,奇淫巧技四個字,讓徐光啟有些難過,同時也十分擔憂。

  他很害怕,大明的皇帝也是如此認為。

  朱由檢聽到奇淫巧技四個字的評價之時,也是略微有些驚訝,隨后有些釋然的說道:“果然,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大明已經在天啟六年,大規模的坊刻了一千個對數表!若是沒有需要,這種純粹到了極致的數學工具,為何會翻譯后,大肆民間刊印?

  但是這種迫切的需求,就擺在了大學士們的面前!他們卻視而不見,反而自視清高,認為不過爾爾。

  果然,四大不靠譜之首,是國子監的文章。

  “皇刻傳閱天下,徐老師父辛苦,這計算尺,是個好東西啊。”朱由檢樂呵呵的說道,他今天心情好極了,一如今日的天氣一樣,天高氣爽,晴空萬里。

  “萬歲圣明!”徐光啟面露喜色,俯首說道。

  在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初期世紀,如何去分辨一個工程師的方法,和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分辨程序員一樣簡單。

  白襯衫、窄領帶、筆套和一把長長的計算尺,和程序員們的格子衫、耳機和電腦包一樣普及。

  “要什么賞賜?”朱由檢看著卜彌格,這個紅毛番今日來到乾清宮獻上祥瑞,那必然是為了一些目的。

  卜彌格大喜過望的說道:“我的祖父曾經是波蘭的貴族,而我在到濠鏡之前,是波蘭國王巴托雷的秘書,波蘭公國,需要大明皇帝的友誼。”

  “若是由大明皇帝御賜象牙,制作一把象牙制作的計算尺,那將是波蘭王國和特蘭西瓦尼亞無上的榮幸。尊敬的圣主皇帝,請滿足這一點點小小的殷切的期盼。”

  “準了。”朱由檢點頭,大明內帑國帑沒有銀子,但是這類似于象牙、木料、瑪瑙、珊瑚那是比比皆是,很多都放出灰了。

  大明的朝臣更喜歡皇帝的廷杖,而不是皇帝的賜下的象牙和犀帶。前者可以獲得大量的民望,而后者只能獲得臭雞蛋。

  難得有人請這種賞賜,朱由檢沒有不應允的道理。

  “萬歲圣明。”卜彌格是現學現賣的拍了一句馬屁,大明皇帝非常忙碌,卜彌格并沒有多打擾,就已經退下,而徐光啟和畢自嚴留在了殿內。

  “萬歲,前段時間,戶部要盤的賬,都理清楚了。”畢自嚴說這句話之時,整個人都在顫抖,這是付出了戶部十二個官員全家,一百七十二口人丁換來的賬。

  “江北五丁養一馬,江南十丁養一馬,二歲納一駒。北直隸三丁養母馬一匹,二丁養兒馬一匹,每匹兒馬免五十畝正稅,每匹母馬免百畝正稅。此乃大明馬政。一鞭法后,編為馬編銀。”

  “但是臣在盤賬之時才發現,這馬編銀未曾如數入賬不說,有很多地方,都是又收金華銀,又讓百姓納馬駒,借著一鞭法攤派增稅,假公肥私。”

  “說結論吧。”朱由檢面色鐵青的說道。

  畢自嚴從袖子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王承恩說道:“這是名單,有十數位勛戚和十二位在朝的朝臣,出京官員三十一人,還有四十三人是已經致仕的明公。其中七人已故,這是查出有問題的賬目,他們欠了大明內帑二百三十萬兩馬編銀。”

  朱由檢看了兩眼,用力極大的力氣才合上了名單,將奏疏遞給了王承恩說道:“先將這些人押入大理寺,讓司禮監在核查一遍賬目,但凡是有問題的都轉入北鎮撫司。查清楚后,連根拔起吧。”

  構陷田爾耕、白浮泉爆炸、戶部十二門慘案的元兇,大概就在這份名單之上。

  “是。”王承恩點頭稱是,接過了奏疏,匆匆趕往了錦衣衛衙門,還在封城的時候,抓人很簡單。

  “萬歲,臣等告退。”徐光啟原來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只能嘆氣一聲,和畢自嚴離開了乾清宮。

  氣大傷身,這個詞朱由檢一直當是個笑話,但是直到做了這大明皇帝之后,他才清楚,氣大真的傷身。

  “明日擺駕去趟西山吧。”朱由檢面色從鐵青變得有幾分蒼白。

  張嫣看著朱由檢的臉色,不由的想到了當年,天啟皇帝剛登基時的暴戾和之后的躲避,和眼下的大明皇帝朱由檢的面孔越來越相似,相似的疲憊,相似的苦惱,相似的茫然。

  “要放棄了嗎?不過這樣也好。”張嫣看著朱由檢的身影,聲音很輕的問著,更像是在問自己一樣。

  而此時的朱由檢正握著筆,在寫一份只給自己看的奏疏,上面的內容是他已經盤算很久很久,內容是關于土改,只不過眼下不合時宜罷了,他沒有打算你放棄,只是被氣到了而已。

  二百三十萬的銀子,還是將近七年累計下來的賬目,大明的明公,太讓他失望了!

  就這么點錢至于鬧到這種局面嗎?

  窮瘋了的大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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