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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京營四十萬無一是男兒

  王尊德平定胡扶龍的賞賜擢升,比朱由檢想的更加麻煩,也應征了他內心的想法。

  黨爭,沒有對錯。

  因為王尊德是閹黨,而魏忠賢倒臺,閹黨如同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哪怕是皇帝沒有往下追究,但是東林怎么會放棄這個機會?

  次日廷議王尊德案成了朝臣們炮轟的重點,他們憤怒而激烈的與司禮監的宦官噴成了一團。

  孫承宗用力的咳嗽了兩聲,才意味深長的說道:“王尊德縱兵劫掠,廣西布政司已經將物證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師之內,人證十一月可入京,萬歲,功不抵過,王尊德有功,但是其過也不可忽視,臣以為此事可暫緩再議,此人野心極大,萬望萬歲三思。”

  孫承宗講完,整個文華殿寂靜一片,而此時的朱由檢坐在重重羅幕之后,看著手中已經朱批的奏疏,愣愣的出神。

  “萬歲,王尊德心術不正,時至今日,家中依舊供奉魏珰生祠,心懷二志,不得不防,哪怕是萬歲寬仁,臣以為可讓王尊德進京述職,細細盤查,可知其心。”錢謙益作為東林黨魁,此時當然要站出來下刀子才是。

  袁可立作為太子太保,端坐在了左側的首位,用力的拍了兩下桌子說道:“進京述職,說得容易!廣西大盜肆虐兩年,匪巢豈止一處?哪怕是胡扶龍已經伏誅,但是王尊德依舊在廣西追剿撫民,若是此時王尊德離了廣西,匪禍再起,錢侍郎去平叛嗎?簡直胡鬧!”

  朱由檢將手中的奏疏拍打了兩下,嗤笑一聲說道:“王尊德擢兵部左侍郎,兼廣西巡撫,總督廣西剿匪之事。按制恩封就是。”

  大明的皇帝的皇權從來沒有衰弱過,哪怕是到了大明晚期,末代皇帝的時候,大明皇帝的權力,依舊可以輻射到州縣的父母官的任命,這和幾乎所有的末代都不太一樣。

  東漢末年之時,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之時,可沒人聽大漢皇帝的命令。

  而大唐晚年,藩鎮割據,更是尾大不掉,幾乎自立為國。

  北宋末年,大宋西軍尾大不掉,而整個南宋一朝,都沒有解決軍頭問題。

  清末更是軍閥遍地,皇帝的命令如同兒戲一般。

  但是大明末年,幾乎所有的人事任命都出自崇禎皇帝或者京師的命令,中央朝廷并未失去對州縣及以上的人事吏治的控制。

  幾乎所有的權力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這也是朝臣不樂意和皇帝配合的主要原因。

  皇權并未丟失,但是皇威不振,也是事實。

  朱由檢的話,算是將此件事落錘定音,孫承宗雖然還想說什么,但是他最終搖頭,抿了一杯茶,算是認可了皇帝的決定。

  朱由檢坐在羅幕之后,他在等待著朝臣的反對,可是等了半天,也沒有人跳出來反對,朱由檢才接著說道:“王尊德私德有虧,朕知道。僅僅在廣西這幾年,此人養了一百七十多歌姬,也不怕身子骨遭不住。豢養府兵私兵近萬余人,廣東福建等地布政司和巡撫多次上書,此人腦后有反骨,不日既反。”

  “大明的緹騎遍布天下,也多有檢舉,朕心里清楚孫尚書和諸位朝臣心中的擔憂。但眼下正如袁太保所言,還是以廣西局勢為主,否則耽誤了耕種,明年廣西的局面更加難以控制。此事,朕已有決斷。”

  朱由檢做事當然不是那么沒譜,在廷議之前,已經和袁可立談過此事,袁可立也是和朱由檢申明了利害關系之后,朱由檢才選擇了恩賞。

  哪怕是哪一天王尊德真的帶兵造反,朱由檢也不怕他。中原王朝最不怕的就是地方造反,最害怕的是民亂不止,最后星火燎原。

  兩者性質不同,結果也大不同。

  “下一議,鄭芝龍登岸遣使請降。”王承恩看萬歲爺說完了,大聲的說出了下一議題。

  這件事本身其實沒什么好議論,鄭芝龍是海盜,而且在倭國、朝鮮、大小琉球、占城、萬里海塘都有據點,甚至到了麻六甲都有鄭芝龍的勢力,大明海禁之后,大明的水軍一蹶不振,其實拿鄭芝龍沒什么辦法,既然鄭芝龍來降,那就按照流程走就是。

  “臣以為應該讓鄭芝龍的兄弟和兒子進京為質,方能安心。”司禮監的一名太監開啟了這次的議題,其實鄭芝龍遣使歸降都不是問題,恩封一個五品游擊將軍,也無所謂,但是如何鉗制鄭芝龍才是此次議題的核心。

  錢謙益略微有些感慨的說道:“聽說鄭芝龍歲入千萬金,日子好不瀟灑快活,若是能夠令其進京,豈不是美事一樁,也不用讓其兄弟和兒子進京了。”

  錢謙益說完,整個文華殿寂靜一片,有幾個人帶著嘲諷的眼神審視著錢謙益。

  事實上,錢謙益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鄭芝龍若是真的肯進京,這么多刀子,光是剮蹭,都能把鄭芝龍給分了,到時候其家產、私軍、船舶、商路都屬于大明了。

  但是為何只有錢謙益一人這么說?

  鄭芝龍豬油蒙了心才會進京,做案板上的肉!任由大明的皇帝、勛戚、明公們對他予取予奪。

  “朕以為錢侍郎說的有理,錢侍郎去一趟海澄,親自說服鄭芝龍進京,諸位以為如何?”朱由檢突然大聲的說道。

  “臣等附議。”文華殿內突然傳來了一陣山呼海喝。

  這次朝臣們出奇的一致,當初魏珰兇焰滔天,東林黨魁這個位子,不論是誰,那坐上去都是放在火架上烤。

  既然眼下魏珰已經死了,錢謙益在坐著這個四海同盟宗主的東林黨魁,就顯得不那么合適。

  所以,大明皇帝提議錢謙益作為使者親自前往海澄,勸鄭芝龍進京,得到了朝臣們的一致贊同。

  “這這這……”錢謙益忽然一個翻身,從椅子上翻到了地上,捧著腹,面色慘白,滿額頭的汗水說道:“萬歲,臣昨日吃了些不干凈的東西,肚子絞痛,臣先告退。”

  “準。”朱由檢樂呵呵的準了錢謙益的請退,錢謙益還沒走到文華殿的殿門,就聽到了朱由檢高聲的說道:“文淵閣擬旨吧,禮尚往來,遣使海澄,錢侍郎為主使,共謀千秋大業。”

  錢謙益一個踉蹌,摔出了宮門。

  戶科新任的給事中段國璋將一份奏疏遞給了王承恩,說道:“鄭芝龍歸降,其意昭昭,除了落葉歸根,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僅僅憑著月港一個港口,已經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他幾次歸降,說到底還是圖大明的絲綢、茶、瓷器、香料、紙張、書籍、棉紡諸如此類商貨,這是一份鄭芝龍與各地豪商的交通記錄。臣猜測,鄭芝龍需要一大批的絲綢和瓷器,才會選擇此時歸降。”

  這是戶部昨日連夜查清楚的內容,大明皇帝想要知道鄭芝龍的來意,鄭芝龍牽星過洋,日子過得極為瀟灑,幾次歸降不順,卻屢屢歸降,拼了命的歸國,其目的除了落葉歸根之外,肯定有別的目的。

  通過盤賬和京師各大商行的溝通,戶部終于知道了其根本的目的,說到底,還是圖大明這個全世界最大的生產基地。

  大明占據了世界三分之二的生產資料,在某些領域是壟斷的產業,絲綢、茶、紙張、印刷書坊、紙張、瓷器等都是壟斷地位,而棉紡也是大明主要輸出產品。

  但是大明只有一個合法的港口,那就是月港。

  段國璋的話引起了朝臣們的議論,戶部尚書畢自嚴一臉笑容的看著段國璋,閣老施鳳來同樣樂開懷,大明的戶部可以用人才輩出來形容。

  兩次戶科給事中被殺,十二名戶部官員被滅門之事,鬧得整個大明都沸沸湯湯。即使如此,戶部依舊是整個六部中表現最佳的一個部,而此時戶部給事中段國璋又給戶部長了臉。

  這次的廷議鄭芝龍歸降,經過了很久的討論,將會安置鄭芝龍的使者,進入四夷館,太常寺少卿朱大啟負責接待逐項事宜,鴻臚寺負責覲見等事,而戶部通過商行,尋找大批物料,準備跟鄭芝龍做一筆買賣。

  錢,誰都不嫌多。

  而且大明朝窮成了這個模樣,朝臣和皇帝都沒有端著,正在極力促成此事。

  “下一議……”王承恩大聲的喊了半截,突然不再言語。

  二十六位廷議的官員和宦官本來都要收拾桌上的奏疏,準備離席,按照流程,今日的廷議在鄭芝龍歸降之后,就已經沒有了議程,王承恩這個司禮監提督太監怎么喊了一嗓子?

  他們下意識的看了看手中的奏疏,的確是廷議結束了才對。

  王承恩站了起來,匆匆穿過了重重羅幕,在朱由檢身邊耳語了幾聲才返回了文華殿正殿,朗聲說道:“下一議,查覆京營、二十六衛空餉。”

  文華殿經過短暫的靜默之后,瞬間如同煮沸了的湯鍋一樣,大明朝的朝堂從來沒有如此鼎沸過,竊竊私語已經變成了公然討論,皇帝突然拋出的這個議題,砸的他們暈頭轉向。

  “萬歲,臣以為此事此時不合時宜,我們明日再議如何?”袁可立一看炸了鍋,趕忙站了起來,萬歲這不按常理出牌,別說別人,他這個太保都驚了一身的冷汗。

  大明九邊加京營二十六衛的體系已經運轉了將近兩百年,這突然說要查覆空餉,這動的可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利益,如此這般強行從上而下的查覆,最后的結果,會鬧得非常難堪,而且很有可能大明皇帝的詔書遭到封駁。

  到時候,不管是大明皇帝的皇威,還是大明朝的朝臣都會傷筋動骨。

  “兵部、戶部、吏部,五軍都督府、錦衣衛左右都督留下,其余人等散朝。”朱由檢大聲的說道,赤著腳走過了重重的羅幕,走進了文華殿的正殿內。

  “萬歲,此事事關重大,萬歲提前打個招呼才是。”孫承宗低聲說道。

  他反對萬歲恩封王尊德,并非因為他是東林黨的前黨魁,他本身就不是那個參與黨爭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在東林黨魁的位置上,急流勇退的選擇致仕躲避紛爭。

  他反對恩封的主要原因就是王尊德這個人他見過,野心太大了,當初還是浙黨的王尊德為了上位,投了東林;魏珰起勢,他二話沒說立刻投了魏珰,是一個野心勃勃之人。

  朱由檢看了一眼田爾耕,又巡視了一圈說道:“諸位愛卿,田都督這幾日封城也沒閑著,錦衣衛的查覆已經查的差不多了,今日就會停了錦衣衛的空餉,錦衣衛能夠辦到,京營其他二十五衛,做不到嗎?”

  “此時再不清理京營,待到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時候再言,豈不是追悔莫及?”

  袁可立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說道:“萬歲,大明萬萬不可能有當年花蕊夫人之事。”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是五代十國時的花蕊夫人所寫的,宋太祖趙匡胤分兵兩路伐蜀國,大敗蜀國大將王昭,兵逼成都,慌了手腳的蜀國國主孟昶,封了府庫,率其官屬挈族投降。

  而花蕊夫人就成了階下囚,寫了這首著名的述國亡詩,有對蜀主的無能的悲切,有對文武群臣甘當俘虜的丑態,也有對自古以來的政治正確的女禍亡國的反擊,唯獨沒有對趙宋的怨懟。

  而蜀國國主孟昶進了開封城后,為了求活,將花蕊夫人獻給了宋太宗皇帝趙光義,才勉強茍活下來,但最終,也沒躲過牽機藥的結局。

  朱由檢看著袁可立,眼神中帶著決絕。

  十七年后,甲申國難之時,的確不是十四萬人齊解甲,而是京師被破之時,京營四十萬皆數投降,僅有兩人反抗被殺。

  而整個京師守衛戰中,大明最大戰績是他這個大明皇帝親自上陣,殺掉了三十二起義軍卒。

  這是何等諷刺?

  “袁太保,孫尚書辦不了這個事,就交給張國公辦這個事吧。”朱由檢扭頭看著中軍都督府的張維賢。

  張維賢本來有些猶豫,聽到皇帝如此說辭,俯首說道:“臣請立張世澤為世孫,臣定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朱由檢點頭說道:“準了,張國公竭力而為即是,但凡是有阻撓者,可直接報于朕。”

  大明天子薄涼寡恩,哪怕是張維賢也沒有躲過這個命運,為了查覆京營,朱由檢也做好了兌掉張維賢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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